不平的水碗
"一碗水端不平,早晚会洒!"我摔门而出,留下爸妈呆立在堂屋。
寒风呼啸,钻进我单薄的棉袄,冻得我直打哆嗦,却冷却不了心中的怒火。
这是我第三次因弟弟的事和他们争吵,每次都是这样不欢而散。
六十多岁的人了,却整日为弟弟家三个孩子操劳,这公平吗?
那是二零一九年末的冬天,东北的寒风刮得窗户"吱吱"作响,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
我在南方工作十五年后回家探亲,推开家门,却发现家里变了样。
原本整洁的屋子堆满了儿童玩具,茶几上摆着小学课本,墙上贴着稚嫩的蜡笔画,地上散落着积木和小汽车。
客厅里响着动画片的声音,三个孩子围着电视,谁也不认得我这个姑姑。
爸妈卧室的墙上挂着弟弟一家五口的照片,我和丈夫在他们六十大寿时送的合影却不知去向。
"你回来啦!"妈妈从厨房出来,头发全白了,手上还带着洗碗的泡沫,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又很快恢复平静。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乱着呢。"她边说边收拾茶几上的零食包装。
爸爸从里屋走出来,比我上次见到他又瘦了,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趴在头皮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缠了线的纸风筝。
"大闺女回来了?吃了没?"他问得随意,目光却还停留在手中的风筝上。
"你弟弟家的孩子风筝线缠住了,我帮忙修呢。"他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豪。
晚饭时,弟弟和弟媳匆匆回来拿孩子,看见我,打个招呼就急着要走。
"留下吃饭吧!"妈妈热情地挽留,眼睛里闪着期待。
"不了妈,改天吧,公司还有事。"弟弟敷衍地说,拉着最小的孩子就往外走。
"孩子们的衣服我洗好了,书包我给收拾好了,作业都检查过了。"妈妈跟在后面叮嘱,像个尽职的保姆。
爸爸则抱起二宝,亲昵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爷爷明天再教你放風筝。"
我端着碗,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涩难言。
"他们总是这样,把孩子一扔就走?"我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你弟弟生意失败,欠了不少外债,他媳妇要上班,孩子没人带。"妈妈解释时眼神躲闪,手指不停地揉搓着围裙角。
爸爸只是抽着烟,烟雾遮住了他花白的鬓角和疲惫的眼睛。
"所以你们就成了全职保姆?他们塞给你们三个孩子,连句谢谢都没有!"我控制不住情绪。
"大闺女,你有出息,自己买了房子,工作也稳定。"爸爸深吸一口烟,"你弟弟不一样,他现在正是困难时期,我们不帮谁帮?"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记得小时候,家里困难,妈妈却把最后一个鸡蛋给了我,自己只喝稀粥。
爸爸自行车后座带我上学,冬天他的棉袄里总有我的热水袋,他的后背为我挡风遮雨。
初中那年,我发高烧,爸爸背着我走了五里地去医院,那时没有出租车,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可现在,他们眼里只有弟弟家的孩子,我说话他们甚至不愿意听。
"你们就是偏心,一碗水端不平!"我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大闺女,你有出息,自己买了房子,工作也稳定。你弟弟不一样..."爸爸的话让我更加愤怒。
凭什么我有出息了,就要让着没出息的?凭什么我懂事了,就得一辈子让着不懂事的?
那天我离开家,像落叶与树干彻底分离,带着满腹委屈回了南方。
我发了朋友圈,配了张老家的雪景照:不是每一份付出都值得珍惜,不是每一份亲情都公平。
同事们纷纷点赞留言:父母偏心太伤人了,理解你的心情。
春节我没回家,发了红包了事,电话里客套几句就匆匆挂断。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我和父母之间隔着千里寒风,也隔着一碗端不平的水。
二月初,我收到弟弟的微信,言辞恳切地请我原谅父母,说他正在努力翻身,不会一直麻烦爸妈。
我冷淡地回复:"管好你自己的事。"
春节前,接到妈妈电话,她声音沙哑,说弟媳妇查出了甲状腺问题,需要手术和休养,弟弟忙着东奔西走还债做生意,三个孩子无人照顾。
六十五岁的爸爸每天骑着老式自行车,接送三个孩子上学、补习班,风里雨里从不间断。
妈妈一人要cooking九口人的饭菜,洗几大盆衣服,还要给小的洗澡、讲故事。
电话那头,妈妈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是刀割在我心上。
"你别生气了,爸妈就这样..."妈妈的声音透着疲惫,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我想说"活该",想说"自作自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太累,注意身体。"
放下电话,我望着窗外南方细雨中模糊的街景,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那天晚上,我翻出珍藏多年的全家福,那是我高考结束那年夏天照的,爸爸搂着我的肩膀,妈妈牵着弟弟的手,笑得那么灿烂。
照片背面,爸爸用钢笔工整地写着:闺女考上大学了,全家最骄傲的一天。
那时候,爸爸还是厂里的模範工人,腰板硬朗,眼神炯炯。
妈妈是街道小卖部的售貨員,每天笑眯眯地给邻居们称糖称米,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弟弟刚上初中,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天真的笑容,谁能想到他长大后会走上创业之路,又遭遇失败?
那时候,我们是一家人,不分你我,不争多少。
爸妈把所有積蓄都用在了我的学费上,弟弟的衣服都是我的旧衣服改的,可他从不抱怨。
记得有一次,妈妈买了两个苹果,一人一个,弟弟的小一些,他却笑着说:"姐姐要用脑,应该吃大的。"
那时候的水碗,真的端平了吗?还是我一直拿着大的那一份,却从未察觉?
三月中旬,我感冒发烧,丈夫出差去了杭州。
白天强撑着上班,晚上回到家,头痛欲裂,温度计显示39度2。
我吃了退烧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连水都没力气倒。
凌晨三点,我头痛难忍,摸索着拿起手机,微信发了个"难受"给丈夫后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我强撑着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
门外站着喘粗气的爸爸,手里提着药袋和保温杯,满头大汗,眼睛里布满血丝。
"闺女,怎么这么烫?"他伸手摸我的额头,粗糙的手掌凉凉的,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
原来他看到了弟弟转发的我的朋友圈,说我生病了,二话不说就坐上了南下的高铁,又打车来到我家,跨越三百多公里来看我。
"爸,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虚弱,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你发烧了还不说,要不是你弟弟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爸爸责备的语气里满是心疼。
他倒了热水,打开药袋取出退烧药,掌心贴我额头,满是老茧的手粗糙而温暖。
"吃了药再睡,爸爸守着你。"他语气坚定,就像我小时候生病时一样。
我靠在床头,听着爸爸在厨房忙活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样子——一个完整的荷包蛋浮在面上,周围撒着香葱,香气扑鼻。
"你妈说发烧要多喝水,吃点容易消化的。"爸爸坐在床边,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完。
"你怎么来了?弟弟家的孩子呢?"我问道,声音已经不那么嘶哑。
"你妈照顾着呢。"爸爸把手帕浸湿,轻轻擦拭我的脸和手,"你发烧这事,你弟弟也急,说要和我一起来,我没让他来,他工作忙。"
我默默注视着爸爸的脸,岁月和劳累在他面容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像树根一样深深扎进皮肤,额头上的抬头纹清晰可见。
我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健康的粉色。
这是一双劳作了一辈子的手,抚养了我们兄妹,建设了我们的家,如今依然在不知疲倦地付出。
"爸,你和妈怎么总是这么操心弟弟家的事?"我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望向窗外,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你弟弟,他不像你这么有主见,从小就粘人,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爸爸的声音低沉,"他创业那会儿,我们劝他别贷款那么多,他不听,结果赔了大本。"
"那也不能让你们老两口这么累啊,他自己的孩子他自己养不行吗?"我有些激动,咳嗽起来。
爸爸拍拍我的背,叹了口气:"他也想啊,可他媳妇病了,他要还债,要工作,总不能让孩子没人管吧?"
"那也不能全压在你们身上啊,他们就不能请保姆?"
"他们哪有钱请保姆?再说了,那三个孩子,都是我们的亲孙子孙女,交给外人能放心吗?"爸爸的眼神坚定,"你妈总说,孩子不嫌多,多一个少一个都是要养的。"
"可是爸,你们这么大岁数了,该享清福了,别再这么累了。"我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什么清福不清福的,闲着也是闲着。"爸爸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弟弟说了,等他翻了身,一定好好孝顺我们。"
"他现在都顾不好自己,还怎么孝顺你们?"我有些不屑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他有心就行。"爸爸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他每次回来,都会给你妈买她爱吃的点心,给我带两包烟,虽然不值钱,但这不是心意吗?"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一些事情。
父爱母爱如同北方的土炕,冬天里默默散发温暖,不声不响;又像老式的闹钟,滴答前行,从不停歇。
他们的爱没有偏向,只是在不同的时候,以不同的方式流向更需要的那一方。
当年,我需要上学,需要营养,他们就把最好的给我;如今,弟弟需要帮助,需要支持,他们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这哪里是什么一碗水端不平,分明是爱的流动,像春天的河水,滋润着每一寸需要滋润的土地。
爸爸留下照顾我两天,直到我的烧彻底退了。
临走的那天,他站在玄关,欲言又止。
"爸,有什么话直说吧。"我递给他准备好的保温杯和点心。
"没什么,就是想说,你妈很想你,你有空就回家看看。"他低着头,把我递过来的东西塞进行李袋。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吗,我上学那会儿,家里困难,你伯伯每月省下钱给我寄来,买书啊,交学费啊,就靠他。"爸爸回忆起往事,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后来你伯伯家困难了,我刚工作,挣的不多,但每月还是省下一部分寄给他,帮他熬过那段日子。"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家里人,哪有什么一碗水端平不端平的...都是自家人,谁有难处帮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送爸爸到高铁站,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家人。
家人之间的爱,不是算计,不是公平交换,而是无条件的付出与接纳。
帮衬亲人,不是偏心,而是生命的循环往复,是血脉中流淌的责任。
回到南方的家,我开始每周定时和父母视频,问候他们的生活,也关心弟弟家的情况。
我寄去营养品和保健药,给三个侄子侄女买学习用品和衣服,虽然不能亲自照顾,但也想尽我所能分担一些。
弟弟也渐渐走出低谷,电商生意有了起色,开始一步步还清债务。
他每次和我通话,都会感谢我对父母的关心,言语中透着愧疚和坚定。
"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爸妈的,不会让他们再这么累了。"他的声音沙哑而真诚。
时光如流水,转眼就到了今年春节。
我提前半个月回到东北老家,带着丈夫和南方的特产,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心跳加速。
家里暖烘烘的,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视上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
弟弟一家已经到了,三个孩子围着爸爸学包饺子,面粉洒得到处都是,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妈妈从厨房出来,围着围裙,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
"闺女回来了!"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吧?南方伙食不好?"
爸爸抬起头,脸上沾着面粉,笑得像个孩子:"大闺女回来了,咱们家可团圆喽!"
弟弟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局促地走过来:"姐,你来了。"
他比去年又瘦了,眼角却多了几分坚毅。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递给他一包南方带来的茶叶,"听说你生意好转了?"
"是啊,多亏爸妈帮忙,现在月收入稳定了,还清了大部分债。"弟弟接过茶叶,眼里闪着感激。
"那就好。"我笑了笑,走进厨房帮妈妈准备年夜饭。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我爱吃的红烧排骨,有弟弟喜欢的糖醋鱼,还有孩子们钟爱的水饺。
弟弟举杯站起身:"爸,妈,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我一家,我知道我让你们操心了。"
他声音哽咽,眼睛湿润,"现在我的日子好过了,我和媳妇商量好了,想请你们搬到我们的新房子住,那里宽敞明亮,离医院近,也方便照顾你们。"
妈妈擦了擦眼角,看着满桌子菜,笑着对我说:"你看,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爸爸端起酒杯,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又看向弟弟,最后落在三个孙辈身上,眼里满是慈爱。
"老话讲一碗水端不平,我这辈子端的水啊,现在可算平了。"他笑呵呵地说,声音温暖而坚定。
"孩子们都有出息,都懂事了,这就是我和你妈最大的福气。"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爸爸花白的头发上,照亮他眼角的皱纹。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偏心的父亲,而是用一生守护家人的老人。
我端起酒杯,轻轻与爸爸的杯子碰了碰:"爸,谢谢你教会我什么是家人。"
窗外,北方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结冰的河面上,静静地融入大地的怀抱。
春节的爆竹声在远处响起,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一家人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碗水,流动着,滋润着每一个需要的人,最终,汇成生命不息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