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计划1期#散文: 古歌史诗
 作者:常涛

    老阿妈纺车吱呀转着，像一只古老的蝉鸣。我蹲在火塘边，看她枯瘦的手指在棉线上绕出一个个亮闪闪的结。这线是寨里阿嫂们用自家种的棉花，在木杵臼里反复捶打、晾晒，再经十二道手纺工序才成的。突然，寨子里的狗群狂吠起来，远处山梁上飘来几缕忽明忽暗的火把光——那是外出狩猎的汉子们归来了。老阿妈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阿卯，该唱古歌了。"
     火苗窜起来时，我才看清围坐在木楼里的乡亲们。阿公们烟杆上的铜锅泛着暗红，那铜锅是祖传的物件，边角还刻着苗族特有的牛角纹。阿嫂们怀里的娃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他们戴着的银项圈叮当作响，每道花纹都诉说着家族的故事。老阿妈把纺车推到一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膝盖上的牛皮鼓面，"咚"地一声闷响，震得火塘里的火星子扑簌簌往上窜。这面鼓大有来历，是用整张大公牛皮蒙制，鼓身雕刻着苗族先民崇拜的太阳神图腾。
     "首季那太古，全部都只是老人在唱苗族这世界上最古老民族，唯一世界性少数民族的古歌。时间太久远，茅草还不长，花菜还不分，苍天还不造，大地还不筑，谁来的最早？哪个最智慧？来铸造天地，来造人造鬼，来造牛耕地，粮食成熟我们吃。"老阿妈沙哑的烟嗓裹着古歌词句，震得木楼的梁柱都跟着轻轻震颤。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州博物馆看到的苗族古歌手抄本，泛黄宣纸上爬满蚯蚓似的苗文，哪比得上此刻老阿妈眼里燃烧的星光——她唱到巨人剖帕用双手撑开天地时，鼓点突然变得激昂，阿公们手中的烟杆不自觉地随着节奏敲打板凳。在苗族传说里，剖帕不仅开天辟地，还用自己的骨骼化作山脉，血液流淌成江河，这让每个苗族人都坚信，自己脚下的土地里流淌着祖先的血脉。
     故事讲到枫树里诞生蝴蝶妈妈时，角落里扎羊角辫的小孙女突然发问："阿婆，那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老阿妈笑出满脸核桃纹，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用苗语轻轻哼唱："万年远古期。有棵树枫香，树干高登天。树枝绿茵茵，有只蝴蝶妈。飞落白枫香，产卵在树芯。整整十二颗，大鸟叽鸽叽。孵蛋三年多，羽翅都掉光。才生出姜央，女儿叫仰央。他们天地安，山坡草木生。造牛把田耕，建设村又村。生活似神仙，最好的感谢。"小孙女咯咯笑着往她怀里钻，火塘里的火苗映着老阿妈脸上的皱纹，恍惚间我竟觉得那些纹路和歌词里描绘的枫树皮一模一样。在苗族的信仰中，枫香树是神圣的生命之树，每到祭祀日，全寨人都会在枫香树下举行仪式，用米酒和糯米饭敬奉祖先。
     当老阿妈唱起迁徙的歌谣，"几哟 衣哟 嘿火，从此永离家乡，此后抛弃故园，从那烂岩烂滩上来，从那乱石乱堆上来，从那系船码头上来，从那桃筏的岸口来……"木楼外的山风突然变得凛冽。阿爸悄悄抹了把脸，我想起清明祭祖时，他在长满蕨菜的山坡前说过，我们的祖辈就是踩着这样的歌声，背着竹篓牵着黄牛，从贵州的深山走到这片土地。在迁徙的路上，苗族先民遭遇过洪水猛兽，也经历过外族侵扰，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用歌声传递信念。火塘里的木柴"噼啪"炸裂，火星溅在老阿妈的银项圈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古歌里描述的迁徙路上永不熄灭的火把。那火把不仅照亮了前路，更照亮了一个民族的坚韧与不屈。
     夜深了，老阿妈开始唱婚礼歌。"铜鼓敲起来耶诶，舞台搭起来诶，芦笙吹起来耶，摆舞跳起来，阿依哦咿啊咿啊耶哦，山歌对起来耶诶，酒杯碰起来耶，好茶好饭端起来诶，龙头宴上乐开怀……"几个年轻媳妇红着脸咬耳朵，阿嫂怀里的娃娃也跟着手舞足蹈。老阿妈突然转头问我："阿卯，城里的婚礼，也唱这样的歌吗？"我愣住了，霓虹灯闪烁的酒店大堂里，哪有这样带着糯米香的歌词？在苗族的婚礼上，对歌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新郎新娘要通过歌声表达爱意，双方亲友也要对歌祝贺，这不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场文化的传承。
     散场时，阿公们帮忙收拾木楼。有人往火塘里添了根粗木柴，火星子又欢快地蹦起来。老阿妈把牛皮鼓轻轻放进柜子，转头看见我还站在原地发呆，便招招手："阿卯，来帮阿婆收纺车。"我蹲下身，闻到她衣服上淡淡的艾草香。"阿婆，古歌里说的都是真的吗？"我鬼使神差地问。老阿妈往竹篮里塞了团新纺的棉线，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阿卯，真假不重要。你听，这鼓声，这歌声，就是我们苗家的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古歌里不仅有传说和历史，更有苗族人民的情感、信仰和生活方式。
     回家的路上，山风裹着夜露迎面扑来。抬头望去，北斗七星在墨蓝的天幕上闪着光，像极了老阿妈鼓面上镶嵌的七颗铜钉。后来我去省城念书，书包里总放着老阿妈送的苗绣帕子。每当想家时，就摸一摸帕子上绣的蝴蝶和枫树。同学问起，我便给他们讲古歌里的故事，讲着讲着，眼前就浮现出老阿妈坐在火塘边的模样，纺车吱呀，歌声悠扬。
     随着时代的变迁，苗族古歌面临着传承的挑战。现代生活方式的冲击，使得年轻一代对古歌的兴趣逐渐减少，古歌传承后继无人的现象日益严重。然而，令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苗族古歌的价值，积极投身于古歌的保护与传承工作中。政府部门加大了对苗族古歌的保护力度，通过立法、资金支持等方式，鼓励民间艺人传承古歌技艺；学校也将苗族古歌纳入教育课程，让孩子们从小接触和了解本民族的文化；同时，一些文化工作者深入苗族地区，收集、整理和研究古歌，通过出版书籍、制作音乐专辑、举办演出等形式，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喜爱苗族古歌 。
     去年寒假回寨，听说老阿妈病了。我冲进她的木楼，看见她正靠在床头绣背带。见我来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扶住她："阿婆，您别动。"老阿妈把绣了一半的背带递给我，上面的蝴蝶翅膀还没绣完："阿卯，帮阿婆把翅膀绣完吧。"我接过针线，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黯淡了许多。"阿婆，我给您唱古歌吧。"我清了清嗓子，学着她的腔调唱起来："远古那时候，天和地还没分开......"老阿妈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跟着我轻轻哼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时光的轮回，看到了古歌在岁月中流淌，在血脉中传承。
     如今我在城里工作，手机里存着许多老阿妈唱古歌的录音。加班到深夜时，就戴上耳机听一听。那些古老的词句穿过钢筋水泥，带着苗岭的风声、火塘的暖意，轻轻叩击着我的心门。而寨口新建的文化广场上，几个小娃娃举着竹制芦笙，奶声奶气地唱："有棵树枫香，树干高登天......"老阿妈坐在石阶上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比月光还亮的光。苗族古歌，这颗古老而珍贵的文化瑰宝，承载着苗族人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民族的记忆，是文化的根脉，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都将在苗族人民的心中永远传唱，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因为，在每一个苗族人的心中，古歌不仅是一首歌，更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是流淌在血脉中的文化基因，是永远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