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
孙君飞
这次到来的沙尘暴跟以往的不同。
土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蒙上了一切显露在外的东西，填满了田野里的裂缝沟渠，又突起一座座沙丘，跟随着大风一点点吞噬掉正在生长的庄稼。树木灰蒙蒙的，树枝低垂，叶子上的绿色很快被吸走了，变得蜡黄破碎。
沙尘掩埋住树根、石头、小凳子、院子里的花……村庄里的人们咳嗽着，惊慌失措，眼巴巴看着房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尘，又从屋檐流下来，很快被风吹散，将人和动物笼罩在沙尘形成的烟雾当中。活泼的小羊既困惑又惊慌，从沙尘里费力地拔出脚，好像被蛇咬了那样蹦跳着。摆放在房屋内的餐桌椅子落满沙尘，刚刚用过的茶缸再来倒水喝，里面又沉淀着一层沙尘。躲在室内并不舒服，只有塞着塞子、盖着盖子的东西才是可靠的，但是人在蚕茧那样的空间里是没有办法长久生活的。
男孩杨牧听到妈妈对爸爸说：“我们也跟着大伙儿搬离村子吧，到别处躲一躲，老人们说这次沙尘暴百年不遇，它很快将揉碎吞没整个村子。”
爸爸皱着眉头沉吟着，眼见沙尘暴毁掉了庄稼、污染了井水，狂风还吹倒了村里的一棵古树、两三座老屋，而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一些乡亲已经带领家人朝着南边躲避灾害去了，而他真的舍不得丢掉用心血得来的家园，再等等吧，说不定……
妈妈开始收拾食物和行李，家里养了一只母羊，母羊生下两只小羊，没有大型家畜，可以轻装离开他们的村庄和家园。杨牧在一旁默默地收拾自己雕刻的木头士兵，想了想，又装好两本200多页的故事书。
爸爸像妈妈那样蒙上面纱，侧身迈出家门，又挣扎一般赶回来，对全家人说：“我们现在就走，村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别带很多东西，只带必需品和母羊、小羊。”
每锁上一道门，杨牧的心里就揪一下，等锁上院门时，他忍住没有掉眼泪，鼻子酸得像呛了醋。
家里仅有一副护目镜，爸爸帮杨牧戴上，他和妈妈一样仍旧蒙着面纱。三只羊怎么办？妈妈也给它们用了透气透亮的纱布。爸爸背着背包，妈妈牵着母羊，杨牧招呼着小羊，在沙尘暴中吃力地行进着。
妈妈问：“道路已经被抹平了，朝哪个方向走？”
爸爸回答：“南边，幸好还能看到一点儿太阳的影子，找到有水的地方，能躲一天是一天。别怕，沙尘暴总有结束的时候。”
爸爸领头在前，尽量寻找平坦的地方行走。大风如同刀刃，母羊缩着身子，紧紧地跟在妈妈身后，两只小羊刚挨近母羊，片刻工夫又被风沙拽走了，其中一只胆怯的小羊忍不住“咩咩”地叫起来，叫声微弱凄凉，杨牧便把它抱到怀里，弯着腰在风沙中前行。
妈妈对杨牧说：“孩子，你能行吗？”
杨牧回答：“妈妈，我能行。”
爸爸的声音从前面拐了过来：“少说话，保存体能。看这两棵桃树，桃花就是它们说的话，沙尘暴一来，满树的话就刮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口气，要活到明年春天再开花，再唱歌。”
杨牧只看到两棵树光秃秃的影子，一路走来，他们没有遇到其他人，不知道向着南边撤离究竟对不对。小羊缩成一团陷落在杨牧的臂弯里，闭着月牙儿似的眼睛，露出长长的、温顺的睫毛。沙尘暴里，四面八方都是道路，四面八方又都不是道路，大风吹走了方向，沙尘覆盖了痕迹，吃掉了太阳的影子，人只能摸着风沙，在黑暗里行走。
杨牧抱着小羊，跟着爸爸妈妈继续竭力朝前迈步。母羊看上去又缩小了许多，难道贪婪的大风掠走了太多的羊毛？
“这么厉害的沙尘暴，母羊会不会变成第三只小羊？”杨牧不由得抱紧了躺在怀中的小羊。
妈妈动了动嘴唇，找不到合适的话劝说杨牧把小羊放下来。走着走着，母羊也不用她牵了，它非常清楚：只有紧跟主人向前走，才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妈妈在母羊的脖子上绑好绳子，放开手，抱起另一只小羊，默默地陪伴着孩子一起全力前进。
妈妈忽然说：“我忘记带水了！”
爸爸停下来说：“别慌，我把家里的苹果都带上了，一共七个。我看小的水流已被沙尘暴喝干了，我们稍微歇一会儿，吃个苹果。”
妈妈说：“我不吃，我们会找到水源，也许很快。”
杨牧说：“我也不吃，母羊和小羊也不吃。”
爸爸立刻听懂了，说：“孩子，你得吃一个，这是午饭。苹果核给母羊吃，苹果皮给小羊吃。”
爸爸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红的苹果，妈妈也围过来，好让杨牧在吃苹果的时候少吃一些沙尘。
杨牧问爸爸：“你带小刀了吗？”
爸爸说：“还分什么苹果？赶快吃，连皮也吃了，多少给羊留一口就行。”
杨牧小心地咬开苹果，嚼了嚼，慢慢地咽下去。接着，他狠狠地咬出一大口，嚼了两三下又咽下去，却再也不肯吃了，要去喂怀里的小羊。
爸爸有些懊恼地说：“随你！”然后重新背上背包，加紧一步，走到大家的前面。
杨牧边走边朝小羊嘴里塞苹果，没想到它紧绷着嘴唇不肯吃。
“也许小羊的牙齿还很细小，吃不了硬东西，要不要从苹果渣里嚼出苹果汁，口对口喂给它喝？”
正这样想着，杨牧听到“啪嗒”一声从空中掉落下一只小鸟，旋即就被风沙席卷走了。他们在搬离家园，鸟雀也在离巢求生。杨牧唏嘘了一下，希望每一只与他们同行的鸟雀都能安然抵达目的地。
爸爸在沙尘暴的狂躁中仔细地倾听着其它声音，他说听到了白鹭飞过的声音，还有江鸥和鸬鹚飞过的声音。
妈妈又兴奋地喊了一声：“快看，有只野兔奔跑到了前面！”
“天上有鸟儿在飞，地上有野兔在跑，这是不是说大家都在朝着有水源、安全的地方前进，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动物们都依靠感觉，不约而同向着同一个地方汇聚……”杨牧在心里猜想着。
爸爸却说：“现在天上飞的都是体型较大的水禽，是它们望见了水源，还是沙尘暴抢走了水源，又赶它们远走高飞？”
妈妈说：“是水禽就能找到新的水源，我们不妨跟着它们走。”
不停歇地坚持朝前走，仍旧看不到他人一个影子。眼看着母羊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简直像在迷宫里遭遇到了一头恶狼。又一只小鸟从空中“吧嗒”一声掉落下来，幸好落在杨牧脚边，他快速伸腿，踩中小鸟的一半翅膀，终于看清楚是一只灰黑色的燕子。可怜的燕子紧闭着双目，羽毛被狂风吹乱撕破，露出瘦小的身躯，已经没有了血肉的柔软，变得又干又硬。勇敢的燕子，难道是在跟沙尘暴的搏斗中被吸走了最后一滴血，才这样倏然坠地吗？
杨牧真想帮燕子从沙尘中挖出一个土坑，将它埋葬到日后可以找得到位置的地方。可是爸爸在前面催促他了，他的怀中还紧紧地抱着一只小羊，他心里为难了一阵，只好抬起脚，再一次看着风沙将这个可怜又可敬的生命席卷走了，带往一个谁也寻找不到的地方。
爸爸的两腿看起来异常僵硬，膝盖处总是打着弯儿，但是他继续发狠一般地朝前迈着步子，衣服贴紧他的后背，在前面猛烈地抽打着，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妈妈问爸爸：“你冷不冷？背包里有一件红毛衣，你掏出来穿上。”
爸爸说：“我倒不冷，只是心里发急，我们已经走了几十里路吧，以前的河流都到了哪里？就是遇到一个有泉水的山洞也好。”
妈妈说：“你别急，我又看到野兔从前面奔跑过去，这次不是一只，而是三四只，它们一定是嗅到了水流的气味。我记住了它们奔跑的方向，你们跟着我走。”
妈妈带着母羊走在最前面，爸爸在中间，可是走着走着，他落到杨牧的后面。他显得越来越疲惫，似乎在边打瞌睡边走路。
正在这时，原本紧跟着妈妈的母羊突然抬起头，脱离队伍，发狂一般地胡乱奔跑起来，没跑多远，又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每一个人都奋力追上去，想拉它起来，抚慰它一番，好继续在风沙和沙丘间跋涉前进，万万没料到一个沙丘挪移过来，压在母羊身上，母羊来不及呼救一声，就被沙丘吞没了。狂风吹来更多沙尘，一瞬间带走了最后一个挽救它的机会。
爸爸被背包压弯了腰，大声地咳嗽着。
妈妈跪倒在沙尘中，手里还紧紧地搂着失去母亲的小羊。
杨牧丢开另一只小羊，手忙脚乱地刨着面前的沙土，试图找到母羊的一只耳朵或者一只脚。
爸爸默默地搀扶起杨牧，妈妈把另一只小羊递到他的怀抱里。杨牧无声地流着眼泪，感到四面八方都是迷雾陷阱，再也不敢抬脚走路。他无意间摸到口袋里的木头士兵，可惜还没有制作完成，已经雕刻出了头发、耳朵、鼻子和嘴巴，眼睛他想留到最后雕刻。他曾经对邻居的小伙伴说：“等我雕刻好了士兵的眼睛，他就能替我行军打仗，在最危险的时候取得胜利。”然而现在，拥有眼睛也不是最重要的，除了勇敢，还需要运气，母羊的运气真的太差了，竟然来不及告别，就被可恨可恶的沙尘暴带走了。
爸爸说：“要保存体能，还要节省眼泪。抱着小羊走吧，我看见那座山了。”
是的，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座山，沙尘暴再疯狂肆虐，也无法跟高山决斗。高山是他们的屏障，希望在夜晚来临之前能够抵达山脚。
太阳苍白的影子忽隐忽现，沙尘暴挤压了天空，又扭曲篡改了地面。幸好那座山已经出现，虽然沙尘模糊了山的轮廓，但是它是那么巨大，那么坚定地矗立着，蜿蜒向前，一抬头就能望见它高大宽阔的身影。
终于瞧见其他搬离家园的人影，却像荷叶上的水珠被狂风吹散，有的向南走，有的向东走，有的向西走，没有发现愿意逆风行走的乡亲。
杨牧问：“爸爸，这座山在哪边？南边吗？”
爸爸回答：“对，它就叫南山。我们走得没错。”
杨牧的运动鞋早已灌满沙尘，一双脚仿佛塞子一样塞在鞋洞内，不知什么时候磨出了水泡，疼得好像踩中了两只刺猬。不过他看见了那座南山，爸爸说他们走得没错。他从口袋里摸出吃了两口的苹果，嚼出苹果渣，却忍住没有咽下汁水，然后用一只手掏出苹果渣，稍微抟了抟，挤出汁水喂给小羊喝。
似乎每一个人都走得放松多了，有时爸爸走在前，有时妈妈走在前，等喂过小羊，杨牧加快走上几步，也迈到了队伍的前面。
妈妈说：“唱支歌吧！”然后她轻声地唱起来……
妈妈唱的是一首儿歌，杨牧便跟着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两个人的歌声似乎压过了风沙声。爸爸从背包里拿出三个苹果，递给妈妈一个、杨牧一个，自己也留了一个，一边对他们说：“吃吧，我们已经到山脚了。”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歌声中，听到一声“咩”，不知道是哪一只小羊在叫，那声音穿过了山川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