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窑洞母语浓：童年记忆里的方言胎记
在登封市区少林大道东段新华书店一楼的 "嵩山文化" 专柜里，玻璃展柜以暖黄射灯烘托着两本特殊的著作 ——《嵩山方言》（诠释）与《篁园札记》。扉页上 "冯昶富" 的签名已被岁月浸出浅黄痕迹，旁边是河南省版权局鲜红的注册登记印章。作为登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原主席、嵩山方言研究会首创会长，这位中等身材的长者精神硬朗，气质儒雅，说话时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曾手握笔记本走遍登封市17个乡镇（街道） 285 个行政村，将 1.6 万条方言碎片缀成 30 万字的文化图谱。当登封市级非遗证书上的 "嵩山方言" 字样映着晨光，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在抖音短视频用《村长喊话》方言小品刷爆河南朋友圈的民间智者，曾在军营中度过二十余载戎马生涯。1951 年 3 月生于登封大冶火石岭的他，用半生戎装及布衣，在 "中" 字的乡音韵律里，探寻着华夏文明最深沉的回响。
火石岭的红土坡上，冯昶富的童年与窑洞和母亲的方言教化紧紧萦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豫西农村，土坯屋门的窑洞里总弥漫着煤油灯的微光，少年冯昶富听着灯光里母亲天天的说教“粒米救三荒”“房檐滴水照坑流”“吃尽人间苦，才为人上人”“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子下假神”这些带着嵩山泥土气息的土语家训，像滋润田地的水流，在朦胧的童年时光里融入他的记忆深处。多年后他在《嵩山方言》（诠释）的序言里写道：“母亲在我童年时的土语说教，是我最早的方言启蒙。”在登封民间流传的“板凳摞摞”童谣中，他发现了最早的方言学术灵感：“板凳摞摞，摞给大哥，大哥卖菜，卖给奶奶……”这种将“摞摞”叠用的韵律，被他标注音标收进著作，成为考证远古童谣的活态标本。最难忘的是夏日星空下，母子在打麦场上乘凉，母亲对儿子述说“坐牢孩子咬娘乳头”的故事，最后说出“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俗语。在他 1969 年中学毕业后担任民办教师时，他把母亲讲的故事又讲给学生们，逐渐从生活俗语升华为文化自觉 —— 当他用登封话给孩子们讲“启母石 ”传说时，第一次意识到方言里藏着被曲解的历史。
军旅用语方言通：军语声中的方言解码
1969 年寒冬，18 岁的冯昶富应征入伍，在皖南部队先后担任连队战士、文书、司令部打字员、保密员。皖南山区清水秀竹，山东的“侉子”、四川的“锤子”，不同的地域方言，常常是年轻战友相互戏谑的对象。一天，冯昶富几个登封籍的兵笑话山东兵、四川兵说话“真捣蛋”（真奇怪）。带着登封口音的调侃“真捣蛋”让班长骤然变色：“部队机密，啥都敢说？” 直到保密教育课上，冯昶富才惊觉自己口中的 “捣蛋” 竟与部队装备“导弹”谐音，家乡话里“捣蛋”与军队装备“导弹”的谐音关系，像根细针挑开了方言与大国重器的奇妙共振。1973 年3月，冯昶富进入军事学院学习。在核物理教学课堂上，冯昶富突然发现家乡方言称赞有本领、能干的人叫“能”“老能”，竟与教授的讲课内容“电能”“核能”“原子能”“太阳能”碰撞出家乡方言奇妙的火花。这个发现让他在深夜的自习室里心跳加速，笔记本上 "能" 字的演化图谱旁，他写下批注：“或许祖先造字时，已预见后世能量革命的灿烂回响。”在部队服役期间，他常对四川战友解释 河南话“中，不中”就像你们说“要得，要不得”，表示“好，不好”“可以，不可以”的意思。在后来的方言研究中，冯昶富认为，河南话的“中”，源于“天地之中”的“中”，藏着周公测影的地理密码。这些发现后来凝结成他方言文化的核心观点：“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镜子。”
在军事学院上学期间，冯昶富随队拉练去延安，夜宿黄龙山的经历，更让他深刻体会到方言的奇妙。借住在老乡家中时，这位走路生风的年轻军人刚放下背包，一句带着登封乡音的问候，让老乡瞬间眼睛发亮：“恁是河南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老乡激动地拉起他的手：“我也是河南人，河南登封人！”几千里外的异乡窑洞里，“登封”二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陌生的隔阂。冯昶富追问得知，老乡是解放前从登封大冶弋湾村逃荒至陕西黄龙山。早年离乡时孩子尚在襁褓，如今孙辈都已能扛起锄头。当熟悉的乡音从老乡口中说出，冯昶富仿佛回到了儿时故乡的村落。那晚，俩老乡用“中”“弄啥嘞”的乡音彻夜长谈，从家乡的窑洞聊到中岳庙会，从逃荒的艰辛谈到部队拉练的见闻。多年后，已是嵩山方言文化专家的冯昶富在《篁园札记》中写道："黄龙山窑洞夜话里，方言不只是语言交流的工具，更是融化在骨血里的故乡胎记。" 这段经历后来被收录入他的著作《嵩山方言》（诠释），成为方言传播史的鲜活注脚。1985 年深秋的军营里，当迎面走来的登封老乡喊出那句 “弄啥嘞”，二十余年军旅生涯中，这句乡音像白日里闪电，突然击中冯昶富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在多年后撰写的新著《篁园札记》中回忆：“那一刻，军营的望远镜与家乡窑洞的煤油灯在我眼前重叠，我终于明白：部队教会我用望远镜追踪目标，而方言是追踪文明的望远镜。”
太室山径方言垄：田野调查中的文明足迹1989 年，冯昶富由部队军官转业到登封工商行政管理局工作，二十年戎装换便服，办公桌上却摆放着一本本方言笔记本。2012 年退休后，他手握笔记本从办公室走进乡村田野，成为 “嵩山方言的寻宝人”。2013年春，冯昶富第一次走进颍阳镇李庄村，82 岁的王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择菜，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皲裂的手背：“‘日头’就是‘太阳’，就是咱老祖宗看日影种地的辰光。” 这句话让他当场怔住 —— 老太太口中的 “日头”，在《诗经》“日之方中” 的注疏里竟有同源解释。他荒野瞻仰“启母石”，三上太室山。暴雨曾把《穆天子传》影印本浇得字迹模糊，风雪曾在他的衣服上结成冰棱。当终于在巨石西侧发现高 8 米、宽 10 米的天然石室，他伸手抚摸崖壁上的石痕，突然想起灯光里母亲的身影，“古人称妻为‘室’，‘启母石室’ 就是启母的住所。”他在考证文章中指出：方言中 “石室”连读缩合为 “室”，“启母石”其实是“启母石室”；“启母化石”其实是“启母化室”，启母故居，是启母教化启成为夏朝帝王的住室。至今，登封民间有去启母石认干娘的习俗。这个发现让金代元好问 “谁传破石使人疑”的诗句有了现世回响。稿纸上的墨痕里，浸着嵩山的云雾与冯昶富鞋底的泥土。七年间，他的胶鞋底磨穿三双，走遍登封 17 个乡镇（街道）。在石道乡的李窑村，他释讲“窑”与“爻”音同字不同的原义，使误写的“李爻”改为“李窑”。在箕山槐里村的古槐下考证 “喷空儿”（闲聊）语源时，树洞里的野蜂正嗡嗡地应和着方言寻宝人的乡音。这位精神矍铄的嵩山方言文化学者用部队参谋的缜密思维，将 1.6 万条方言碎片按 “天文地理”“衣食住行”“民俗礼仪”等条目分类，最终编织成 30 万字的《嵩山方言》（诠释）这部著作里，既有 “qiai”（起来）这样的缩合音记录，也有 “天皇地皇人皇”等称谓与嵩山 “三皇寨” 地名的互证。
泥坯测影方言同：考古发现中的基因共振
冯昶富的书房里，“女娲捏泥造人”的泥塑与《嵩山方言》（诠释）共享博古架。他常与来访者自信而坚定地说：“听，‘qiai'（起来）这个缩合音，多像女娲抟土时的发力声！”经碳十四检测，嵩山 “女娲洞”出土的陶片纹饰与方言中 “烧包儿”（炫耀）的发音节奏，同属新石器时代文化基因。这个发现让他破译了神话密码：女娲“捏泥造人”， 实为捏坯制陶的艺术化演绎。在拜访周公测影台时，他突然明白登封话 “中看”“中用”的表述，与甲骨文“中”字作为旗杆的象形义血脉相连 —— 先民竖起木杆测定日影，“中”就是那根不偏不倚的标杆。他在方言专篇《登封人好说“中，中中 ”》中提出：“中”字的传播史，就是中华文明的扩散史，从地理“天地之中”到哲学“中庸之道”，再到“中原”“中华”“中国”的命名渊源，这个嵩山地域标志性方言“中”字承载着中华文明史。该文获得地方政府征文优秀奖，嵩山文化专家认为：“他让方言的一个‘中’字有了考古地层般的文化厚度。”抖音童谣方言隆：传承创新中的文化无穷2020 年正月初一，登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昶富听到疫情新闻，突然握笔击桌，动作间透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得用咱家乡的话呼喊乡亲们闭门戴口罩防疫情！”昼夜构思创作《村长喊话》方言作品在抖音上线：“乡亲们！响应政府号召，没事在家别乱跑，男女老少坚持戴口罩……”单日播放量突破三百万。网友留言：“听着嵩山方言《村长喊话》，想起俺奶俺娘喊俺回家吃饭的声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表彰冯昶富的抗疫方言作品《村长喊话》为优秀作品。他为登封老干部大学讲课，他为企业起名“嵩基”，他首次推动设立登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12 个专业委员会，让方言文化提升生活品质，让方言文化赋能企业健康发展，让方言文化引领民间文化多彩多姿。当《嵩山方言》书中记载的“板凳摞摞”童谣在幼儿园响起，嵩山松针上的露珠正映着双重光影 —— 远古的月光与今日的阳光在露珠里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方言文化公益讲课时眼里闪烁的光芒。暮色漫进嵩阳书院，碑刻上“中庸”的凹痕，随山风穿过碑林，把 “中”字的余韵送往周公测影台；从太室山的石刻到抖音短视频屏幕的光，每一个音节都是打开历史的钥匙，每一声乡音都在续写华夏的史诗，而嵩山地域方言，正是这部史诗里最动人心魄的根魂和不朽韵律。从 1951 年生于大冶山乡到 1969 年应征入伍，从军旅生涯到地方行政管理工作，退休后深耕嵩山地域方言文化，冯昶富大半生的人生轨迹与方言解码之路深度交织。这位中等身材、走路生风的嵩山民俗文化学者，用部队军校培养的严谨思维记录 1.6 万条方言碎片，以考古般的耐心考证 “启母室”真相，在 “中”字的韵律中发现中华文明的基因密码。当《村长喊话》的乡音在短视频平台回响，当知名企业以方言为名称，他所守护的不仅是一方语言，更是华夏文明的神圣根脉。这份从窑洞灯光到方言专著的文化坚守，让嵩山地域方言成为弘扬华夏历史文明的精神脐带，在时代前进中续写着 “天地之中” 的文明史诗。
作者：阎洧涛简介
曾任职于郑州某机关，深耕新闻宣传领域多年，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通讯作家。他独创的人物写作手法在业内备受认可，凭借精湛的笔触，成功塑造了“感动中国人物”胡佩兰以及众多优秀卫生管理人才、医疗技术专家的动人形象。作为登封人，目前，他将研究与创作重心聚焦于嵩山文化名人领域，持续挖掘与书写这片土地上的璀璨人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