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8日 19:00
惊魂未定
苏轼黄州初期
作品
举世孤绝
畏祸避世
身心荒寂
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初一,刚刚挣脱“乌台诗案”生死牢笼的苏轼离开京都,以戴罪之身被押往贬所黄州。这一年,他45岁,从名动京城的士林领袖,沦为“不得签书公事”的团练副使。亲朋疏远,生计困顿,平生第一次咀嚼到世态炎凉、孤寂凄清。
二月一日,苏轼抵达黄州,起初寓居定惠院,与僧人同食粗茶淡饭。后来又借天庆观的道堂住了一段时间,到六月才迁居临皋亭。彼时的他惊魂未定,常常闭门深居,只是时常到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只求“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安国寺记》)。初到黄州的十篇血泪之作,不仅记录了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更见证了一个举世孤绝的灵魂。
以下收录的作品,依据孔凡礼撰《苏轼年谱》,按创作时间先后排序。

1.《梅花二首》
其一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其二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正月二十日,苏轼过麻城春风岭,幽谷寒梅盛放于草棘间,却遭东风摧残,落花如雪。此景与诗人“死里逃生、孤身赴贬”的境遇高度契合,遂以梅自喻。诗中融合了身世飘零之痛、孤高自持之志,以及绝境中的温情寄托。
2.《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二月一日初抵贬所,他以自嘲化解屈辱。“为口忙”暗指糊口谋生与口舌招祸的双重荒诞,而长江鱼美、竹山笋香,却是对困局的诗意解构。末句讽刺俸禄微薄如“退酒袋”,尽显逐臣辛酸。
3.《南歌子.感旧》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
半年眉绿未曾开。
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
尊前一曲为谁哉。
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
寸恨虽短但绵绵不断,明月清风很闲适,可是心中的孤寂无人诉说,表面抒离别之恨,深层表达了宦海沉浮的创伤与绝境中对人情温暖的渴望。
4.《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
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
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诗人自称“幽人”,闭门避祸是他的日常,偶尔夜行,借自然景物排遣忧思,通过寺院的夜景道出“清诗独吟”的孤寂和“白酒已尽”无人共饮的怅惘。最后以“醉耳爱松风”“霜林结茅舍”道出归隐之意。
5.《安国寺浴》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
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
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城南安国寺的浴室,成了他洗涤身心的道场。从“身垢”到“洗荣辱”,从“心困”到“万缘空”,他在氤氲水汽中完成了对苦难的驯服——沐浴不仅是洁身,更是对世俗荣辱的剥离。
6.《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此时的他以草木寄怀,在微小生命中找到共鸣。一株西蜀海棠遗落黄州,成为他的精神镜像。“苦幽独”的海棠,正是“天涯流落”的诗人自身。草木有灵,承载着超越政治迫害的尊严。
7.《五禽言》(其二)
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
模仿布谷鸟声的农事诗,诙谐中透出苦涩。“脱破裤”暗喻卸下士大夫尊严,准备下田劳作——一个文人向农夫的蜕变已悄然开始。
8.《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四月,定惠院的梧桐树下,一个惊魂未定的灵魂在独行。“幽人”与“孤鸿”的重影,道尽世态炎凉中的战栗。“拣尽寒枝不肯栖”是苏轼的倔强——即便贬谪,亦不俯就庸常。
9.《今年正月十四日,与子由别于陈州。五月,子由复至齐安,以诗迎之》
惊尘急雪满貂裘,泪洒东风别宛丘。
又向邯郸枕中见,却来云梦泽南州。
暌离动作三年计,牵挽当为十日留。
早晚青山映黄发,相看万事一时休。
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前往黄州途中与弟苏辙(子由)于陈州(今河南淮阳)分别。五月,苏辙护送苏轼家眷至黄州,兄弟短暂重聚。此诗是苏轼在政治绝境中向亲情索求光明的“血泪家书”。当惊尘急雪席卷天地,唯有青山黄发的誓言,成为兄弟二人对抗荒诞命运的温柔契约——恰如苏辙所言:“惭愧江淮南北风,扁舟千里得相从。”
10.《迁居临皋亭》
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
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
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
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
岂无佳山水,借眼风雨过。
归田不待老,勇决凡几个。
幸兹废弃馀,疲马解鞍驮。
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
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
澹然无忧乐,苦语不成些。
元丰三年(1080)六月,经友人朱寿昌、太守徐君猷周旋,迁居临皋亭(原为官驿,本不许罪臣居住)。此诗是苏轼“贬谪美学”的奠基之作。蚁与磨的意象,既写尽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力,亦昭示“澹然”背后的精神韧性——恰如他黄州书简所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1080年的苏轼,如同他词中那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在政治寒流中寻找立命之地。这一年的作品,字字染着惊惶,却已暗藏超越的伏笔:
- 《卜算子》的“寂寞沙洲”,终将化为《赤壁赋》的“江上清风”;
- 定惠院的闭门幽人,终成东坡雪堂笑对风雨的居士;
- 而“为口忙”的荒唐自嘲,竟催生了“东坡肉”的生活美学。
黄州五年,苏轼写下750余篇作品,成就了文学史的巅峰。但回溯起点,正是这十篇浸透血泪的“荒城初作”,完成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精神奠基。
正如晚年他自评平生功业——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而黄州,永远是那座让孤鸿涅槃的沙洲。
—— END ——
参考资料:
孔凡礼 《苏轼年谱》中华书局
曾枣庄 舒大刚主编 《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