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讲故事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夏天闷热的夜晚。
在狭小的院子中央摆上一张吱吱呀呀的老木床,床上铺着父亲用高粱秆织成的“薄儿”,“ 薄儿”上铺一领父亲用高粱秆外皮编织的席。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很暗,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我平躺在母亲身体内侧,背上又热又粘,于是不停地翻身寻找凉席冰凉的地方。 “娘,热得慌。”
“傻闺女,热天谁不热啊!皇帝老子也和我们一样热。睡吧!睡吧!睡着就不热了。”母亲一边朝我扇扇子,一边安抚我。
“睡不着。”我一边说,一边赌气地使劲翻身,还用脚跟故意地蹭腾着床,老木床经不起折腾,吱吱呀呀摇晃地厉害,薄儿也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响声,想必也是一根根高粱杆在关节处“骨折”了。
母亲心疼家具,被我闹腾的实在没有办法:“你别闹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一听故事二字,立马安静下来。“我要听《姐妹俩》。”
母亲不识字,她的故事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同一个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但我仍是百听不厌。“从前,有一个老婆婆……”
“不对,不对。你还没有唱《荠荠菜》呢。”我急忙打断母亲,每次她都会以这个民谣开头:
“荠荠菜,水上漂,
我和姐姐一般高。
姐姐穿个花花鞋,
我就穿个泥歪歪。
姐姐枕个花枕头,
我就枕个老母狗。
翻翻身,咬一口。
娘啊娘,你给我看着狗。
死懒闺女你没长手?”
“泥歪歪”就是鞋子穿得太久了,鞋帮就被踩在地上跟鞋底持平,变形了的鞋子再沾些泥巴,更挂不住脚,走起来塌拉塌拉,跟个叫花子似的。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因为我就有这么一双“泥歪歪”,每次穿上它我都不敢和同伴一起玩耍,鞋子太丑不说,还走一步一掉脚,跟人一起走都跟不上趟。若不是怕碎石硌脚,还不如光脚走路舒服呢。
“为什么姐姐穿个花花鞋,妹妹却穿个泥歪歪呢?”
“姐姐大,妹妹小呗。”
“为什么妹妹小就得穿泥歪歪呢?再说妹妹也不小啊?妹妹不是和姐姐一样高吗?”说着说着我就急了,几乎要哭出来。我可怜那个小女孩,为什么穿不了花花鞋,为什么枕不了花枕头,为什么得不到母亲的宠爱?
“你这孩子,这就是个‘瞎话儿’。”母亲耐心地安慰我。
我不打岔了,让母亲继续把故事讲下去:“从前,有一个老婆婆,她有两个女儿。她特别喜欢大女儿,因为大女儿长得漂亮,又聪明又能干。小女儿呢,天生愚笨,整天蓬头垢面,什么都干不好。老婆婆说:‘上午你们纺棉花,每人100根棉条,谁先纺完谁吃馒头,谁后纺完谁喝稀粥。’姐姐说:‘我是姐姐我先挑。我挑100根长棉条,我情愿比妹妹多干活,短的留给妹妹纺。’长棉条是好棉花做成的,姐姐纺起来轻松顺畅,而短棉条是糟棉花做成的,一会儿一断线,妹妹不停地接线头,到中午时,姐姐纺了一大筐,妹妹纺了没几个。于是,姐姐吃馒头,妹妹喝稀粥。老婆婆又说:‘下午你们纳鞋底,每人100根线,谁先纳完谁吃鸡蛋,谁后纳完谁不准吃饭。’姐姐说:‘我是姐姐我先挑,我是姐姐挑长线,我情愿比妹妹多干活,短线留给妹妹纳。’长线是好棉条纺出来的线并成的,滑溜溜的,一拉到底。短线是糟棉条纺出来的线并成的,有很多断线头,拉一下线绳便拧成了疙瘩,很难拽过鞋底儿。姐姐早早地纳完了100根长线,她就坐在镜子前把自己乌黑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把自己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
天已经黑了,妹妹还在那里费劲儿地拽着不停打结的线。于是,老婆婆就把煮好的鸡蛋给姐姐吃,妹妹就喝煮鸡蛋的水……”
我实在替妹妹难过,忍不住又打断母亲:“娘,老婆婆为什么不让妹妹吃鸡蛋呀?”
“因为妹妹愚笨啊,她没有完成老婆婆布置的任务啊!”
“不,妹妹才不笨呢!是姐姐把好做的活儿抢走了。”我反驳母亲,“那为什么妹妹不能先挑呢?她也可以挑长棉条,长线啊!”
母亲已经昏昏欲睡,不想和我纠缠:“可以挑,行了吧!你不想听,就睡吧!”
“可是,可是……要是妹妹挑到了长线,赢了姐姐,就能吃到鸡蛋吗?”我依旧是纠缠不休:“你上次不是讲姐姐吃得红光满面,妹妹瘦得皮包骨头吗?要是妹妹吃了鸡蛋,会不会也变得像姐姐一样漂亮?妹妹要是变漂亮了老婆婆会不会宠爱她?”
“每次都是姐姐先选,这样妹妹永远都赢不了。”
“姐姐大,妹妹小,起大排小,长幼有序,姐姐先挑是应该的。”母亲说。
“那老婆婆也可以不让她们比赛啊?”为了能让小女孩儿吃到鸡蛋,我也是穷极所思,“老婆婆可以给每个女儿一个鸡蛋啊。”
“可能老婆婆只有一个鸡蛋吧。鸡蛋是奖励干活多的人的。”
我嗓子堵的难受,好像自己也受了像妹妹一样的莫大的委屈:“老婆婆偏心,她就不打算让小女儿吃鸡蛋,所以故意这么做。”
母亲说:“你呀,听说书流眼泪,替故事里人担忧。这故事都是人编的呀。”
我忿忿不平地说:“那编故事的人也是坏心肠,也是偏心眼儿,他故意让故事里的小女儿受罪的。”
母亲不愿意和我无休止的纠缠下去,就不说话了。我也生气了,觉得母亲不该替老婆婆说好话,讲道理,不去谴责编故事的人。
我翻个身子,背对着母亲,悄悄地哭泣。在充满悲伤的睡梦里,我变成了故事里的小女孩,手里拿了一根拧成疙瘩的线纳鞋底。我使劲地拉呀拉呀,一根线怎么也拉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