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世的人,都是会死的。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我只是想以有限的才华,勤奋但仍然有限的努力,诚恳地写出我内心的真实。有人能读出诚恳,读出真实;有人看出不合规格,看不懂,只好由他去。如此,才是纷杂的人间。人的善恶好恶,只是闪念之间完成。
2.
真,可拓展为:真实,真诚,真气,璞真,天真之气,真性情。是重要,甚至最重要的文学审美概念,即便在虚构类作品中也依然如此。虚构只是文学手段,并非日常语境中的虚假。其核不变。一为不真,众美皆亡。
3.
辨诸物之理,求世间之美。谈吐内心真实,坚守人间常识。四地千里万里,唯求有异质的同类。
好的读者相遇,只是缘分。
只可能说明,您心中有似曾相识的事物,您热血未冷,信念未泯,您的骨头虽迫于时世或生存竭力掩饰,却忍不住时时龇了起来。
4.
杰出的人都意识到朴真对艺术的重要性,它几乎是艺术的原力之一种。但即便在这样的少数人群中,许多人自身没有朴真,他们赞叹,认为好,但自己只能后天修炼到一些技巧。有些人原本有,后来慢慢消失,有的是迅速消失,这种力在他身上宛若灵光一闪,然后归于晦暗。
于是我们看到,许多人只有年轻时那一点作品,焕发才华逼人的气息。后来……他们靠名声吃饭了,再不能继续自己。
远离种种污浊。一个自身气息强大的人,往往也具有排斥污浊的能力。我很欣慰看到还有这样的人。有朋友说,那样的人就像20世纪的人。
怀有朴真,在世间是艰难的。但我们仍要竭尽全力去守护它,去壮大它,它是艺术的核心,人的核心。我有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它就像牛身体里的牛黄。我们似乎削弱自己,却壮大它。
5.
我妄图有一条河流,当是我的。激烈,饱满;偶尔也清澈,明媚,载动温柔的春光。它不能只留在表皮,偶尔潜入地下。不能死样发臭,假装是一条河。它时常避开,来到人迹罕至之地。它即便混浊咆哮时,也是干净的。
但目前仍然不够,目前仍是奢望。我直斥同时代的书写者,无论年齿地位亲疏,更多的却是苛责自己。
6.
我知道人所共有的缺陷。比如忌恨,比如利益之争,比如思想之争。我知道人性之暗昧,比如邀宠,比如落井下石,比如忘恩负义或恩将仇报,比如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衔恨,比如因爱而致的恨仇,比如对与众不一者的莫名恶意,比如心智闭塞的愚蠢。
我预设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所有的人在心境安宁的时刻,都有向善之心。但我有坚硬的核以自我防护。在没有合适土壤、合适温度的人心,核永远是核——一颗莲子,可以千年。或者,核自己烂掉。它唯有得到合适的节候、土壤,在合适的人的心中才能柔软,才能发芽,由柔软变得强壮。
7.
文章学是需要研究的。它是一门古老而弥新的学问。一种秘而难言的、直掳人心的技艺。一种灵魂脱窍附着于物、令物蹈舞的法术。文章是令万物起死回生的咒语。我们在波涛汹涌的庄子、司马迁、希罗多德、韩愈、苏轼、但丁、蒲松龄、惠特曼、麦尔维尔、鲁迅、博尔赫斯中寻找到自己。多少人只成了波涛卷走的裸尸。浪剥得干净,并无死后尊严。
当世只称:散文。一种同样被庸俗化、被剥夺尊严的文体称谓。它像牛仔裤一般可以裹住任何人的身体。
文章学首先是:独立的,卓异的,无所羁绊的人的精神。文章学中供奉着一位神灵,他的目光映亮每一个字。由此,才谈得到语言法术,才念得动咒语。
漫长时间中的标准,文章相对于韵文而成立。但有韵的骈文也是文章。今,文无韵,诗无韵。所求无非是语言内在节奏,和内在的推动力,和控制力——犹纵马狂奔,犹勒马直立。
8.
我有一类短文,劈头盖脸就写,说打住就打住,没有了。
有时甚至只是一句话,标题都比它长。但是我认为作为一篇独立文章,它已经成立。如果偶尔写出了像唐律中最好的那一联对句式的句子,会觉得何其侥幸。
有时一句话即可搅动千年,衔接前世,和人类混沌的遗传记忆。但是我还达不到。努力修炼中。
对文章学,我的许多观点,许多写作追求,与时下略不同。
文章忘我,去文章之形。是重要的。可能非常重要。
9.
我们这一代,应该留下一点有思考的东西,哪怕是微弱的思考。
有许多热爱文学的朋友。我想告诉他们,还有我这一路写作者,而且不是我一个。而且我不是最突出的一个。那些热爱文学的朋友,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热爱。但是我想说,一些东西不是文学。还有一些,只是文学之耻。
有许多写了几十年的朋友,我觉得我们既然爱此道,那么,应该,写一点真正不违背内心的东西,否则,不说其他,首先对不住自己。
10.
一些缺乏阅读和独立思考的散文,即便是其中最打动人的,也无一例外呈现一种单一的姿态:
把散文写成一种完全依赖叙事的、平面的而非多维多向度的、像是不成熟的小说的记叙文,而丧失散文文体最重要的属性:思想性,独立性,直接性(的力量),立体性。
兼之,许多完全依赖叙事推进的散文,缺乏作品内在的驱动力,缺乏张力,它们疲软,笨重,一览无余,没有阅读期待感,不值当读第二遍。它们往往急于诉说,语言表面化(即便很干净很流畅,甚至有世人所说的漂亮,也缺乏穿透力),无个人行文风格,谈不到对语言的贡献。
还有的,搞成软体动物一样的抒情(抒情其实也可以有深沉的力量,而不是像许多散文一样呈漂浮状、飘荡状),叫美文,也就是学生作文里的抒情文。从“啊!故乡”发展而来。
11.
我的文章和那些美文不一样。精致的,苍白的,冷漠的,光鲜的,孱弱的,大脑停滞不动的,堆砌的,装的。
文字当派生自骨中,是身体的一部分,动哪一个字都会痛。写法上,内容上,审美取向上,精神向度上。
在我,文章高于小说。小说的叙事在文章中只是局部功能,叙事要杂糅于其他笔法中,得到百感交集的体现。当有表述手法的混沌之力才不致单向度。
文章当直见性命,一笔连带一生,一挥如搅动大海、翻起千年。
12.
问:为什么写作心力重要,沉心重要?
答:好的写作者,一颗心是放到底的。坦然,自信,沉着,无所畏。他不用左顾右盼,不用搔首弄姿,不用忐忑不安,不用顾左虑右,甚至也不用讨好读者。不会跟风乱跑,不会受评论影响(无论好坏)。他凭一颗展展地放到底的心来判决,来书写。他书写的温度是他的体温,他书写的语感是他血液的流速。字像他身上长出来的生命,每一颗字是有机的,会喜悦、愤怒,会疼。
这样的心更准确,因为沉到底的心才有毫微可鉴的观察力和高度敏感的感触力,像水面清澈并安静下来才可以照影。写作者攫取记忆中飘浮或隐或现的物象,寻找最生动的、最深刻的,就像水中捕鱼,看准了,迅速出手抓住。若捉不准,就抓一手水,安慰自己好歹是鱼游过去的水。
你见到从井里打水没?那些不得沉着的人的心,就像井中晃悠的桶。也许半桶,也许一桶往外溢着洒着,也许空桶,总之是哐当哐当地晃。
好的沉着的心不用桶。自己生水,自成源泉。
13.
独立文章,无独立之心,岂可为之。文章不在篇幅长短,弄一堆死猫烂狗的字又如何。独立判断,随处可显。永远本着常识,就不会去盲从。
著诗文须有气力,须有现实气血。
读诗文也须气力。若竟是读起来都气力不加的孱头,则须远离。
14.
适应垃圾化,才能生存得好点。主动垃圾化者多,被动垃圾化者更多。不肯被垃圾同质化的,需要相当大的抗力,需要极为坚韧的心智,才华反倒退居其次。
15.
我爱的是破败庙宇上照着的月光,安静而清朗。或铁枪在空中前伸时枪杆的弯曲。马不安的响鼻,花朵饱满的情欲,大鸟忽然起飞时用力的刹那,或者落地时的敛翅。或猫跃起的黑暗剪影,壮士之怒,文士平静而决绝的脸,以及泼墨僧人发狂一般的书写。也爱深夜泉水汩汩,鱼忽然跳起的泼剌一声。
16.
在时间中,生命的性质会模糊。园柳变鸣禽,落叶变麻雀,我也会站成一棵树,伸开臂膀栖满飞鸟。我也会流成一条河,随意将浑身的水滴溅起。
我认为那些写下来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句子,就是最好的文学,无论长短,哪怕只有一句。一句就够,就成立。它们还冒着刻打时微小的崩开的火花。
一句即可以像劈开海水的力量,显露出水底多少年前淹没的城郭,以及淹没的河流——那像人最深处被搅动的、清晰地显露出来的记忆。甚至,会是人的原始记忆,祖辈世代遗传的记忆。
17.
文章之学,绝不可以是说漂亮话的技术活。文章不是一介修辞术,只是需要借助修辞来完成。
文章有骨才立,否则是一堆活灵活现的肉,甚至能够在地上动。蠕动。骨是对美的深刻认知,是独立见识,是每一颗字皆被自由之风胀满。骨是情怀,胸怀,风骨,眼界。文章学是某种修为。
勿与低级文学形态和伪装成文学形态的东西做过多纠缠。咬一只狗,吐出一嘴狗毛,黑的白的或者花的,干净的或者肮脏得打卷的,有什么意思。即便咬得狗哇呜而逃,又有什么意思。
18.
有几册当代文学的书,留在架上显眼位置,也并不怎么阅读。只是时常要望一望。
它们是极其重要的存在。是刺目的坐标。我以它们来观察、度量当代文学作品的格局、格调、气息、趣味、文学能力,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并警醒自己不可堕落。无论身边如何变化,不可被裹挟而去。我便插在这里,戳在这里。我在场,在当下。
19.
汉语是要有神性的。每一颗汉字,不是死亡的魂魄,不是一具具死尸。
每一颗字打开,通向万物,万物之魂如青烟,吸纳字中。每一颗字静止如夜间站立的马匹,它不动,自拂动的长尾亦可知有力。每一颗字晃动,抖落马匹奔跑时咸腥的汗珠!
诚,才有可能通神。如果连内心的清洁都不能做到,如果连内心的虔诚都不能做到,谈何神灵。
虔诚这一情感,是宗教性的情感。一善念乍起,四方震动。
一心如庙。我的庙里不是泥胎脱落了无生气的土偶。夜间他们会走动起来,微笑,或发怒。他们交谈的声音,在树叶的晃动中沙沙作响,有时在风中大起来,激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