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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 | 第七章 生死课业
萧火杉
2025-06-19 05:58:13
五更天,阿毛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摸黑爬起来,指尖触到冰冷的土墙。里屋的油灯亮着,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佝偻如虾。

"师父?"

阿毛轻手轻脚推开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李三爷蜷在炕沿,手里攥着块暗红的帕子,地上散落着几张染血的草纸。油灯的光晕染在老人脸上,将皱纹勾勒成沟壑纵横的旱地。

"去练功。"李三爷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把《百鸟朝凤》的引子吹二十遍。"

阿毛站着没动。灯光下,他看见炕桌上摊开的工尺谱上溅着几滴新鲜的血,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成小小的梅花。

"看什么看!"李三爷突然暴起,抓起茶碗砸过来。阿毛没躲,碗擦着耳畔飞过,在土墙上砸出个白点。"滚出去练!"

阿毛默默退到院里。晨星还未褪尽,东方的天空刚泛起蟹壳青。他解下腰间的铜铃铛,轻轻放在磨盘上,然后取出唢呐,含住哨片。

第一个音还没出口,喉咙就哽住了。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两道棱,终于吹出《百鸟朝凤》的引子。调子一起,里屋的咳嗽声突然停了,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老人的喉咙。

练到第七遍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李三爷披着件单衣站在门槛上,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粗瓷碗。

"停。"老人走过来,把碗递给他,"喝下去。"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腥气,阿毛捏着鼻子灌下去,舌根立刻麻了。

"黄连配蜂蜜,清肺的。"李三爷拿过唢呐,手指在音孔上抹了抹,"布谷鸟那段,再来。"

阿毛深吸一口气,舌尖抵住上颚,试着打出嘟噜声。可发出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咕咕"声,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病鸡。

"笨!"李三爷的烟袋锅敲在他脑门上,"舌尖要颤,像这样——"老人突然示范起来,没拿唢呐,纯用口技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惟妙惟肖。

阿毛看得真切,师父的舌尖在齿间快速颤动,像一条灵活的小蛇。他试着模仿,却只喷出一串唾沫星子。

"罢了。"李三爷突然抓住他的下巴,"看好了。"老人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探入阿毛口中,按住他的舌尖,"这地方,轻轻往上顶。"

粗糙的手指在口腔里翻动,阿毛差点干呕。但下一秒,奇迹发生了——他的舌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发出清晰的"嘟噜"声。

"成了!"李三爷抽出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记住这感觉。"

阿毛含着唢呐,试着找回那个神奇的震颤。起初总是差那么一点,但在师父严厉的目光下,他渐渐摸到了门道。到第十七遍时,终于吹出了像模像样的布谷鸟叫。

"马马虎虎。"李三爷的嘴角微微上扬,"现在学画眉。"

日头爬过枣树梢时,阿毛的嘴唇已经肿得像熟透的桑葚。可李三爷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换哨片。"老人展开油纸,里面是十几片削好的芦苇哨,"血泡破了才好,新肉耐磨。"

阿毛颤抖着接过新哨片,含在唇间时疼得直吸气。铜铃铛在磨盘上轻轻晃动,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百鸟朝凤》分三段。"李三爷突然盘腿坐下,手指在膝头打着拍子,"'百鸟朝贺'要欢快,'凤凰三点头'要庄严,最后'百鸟送别'要悲而不伤。"

阿毛点点头,唢呐在手中沉甸甸的。

"最难的是凤凰鸣。"李三爷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得用'喉颤音',像这样——"

老人突然挺直腰板,脖颈上青筋暴起。一声清越高亢的鸣叫从喉咙深处迸发,仿佛真有一只神鸟破空而来。那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震得枣树叶子簌簌落下。

阿毛看呆了。晨光中,师父的身影似乎高大起来,皱纹舒展,眼中有火。

"该你了。"李三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阿毛鼓起腮帮,试着模仿师父的技法。可发出的却是嘶哑的"嘎嘎"声,像只垂死的乌鸦。一次,两次,三次......到第十次时,喉咙已经疼得像刀割。

"停。"李三爷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听……"

远处传来真正的鸟鸣,清脆婉转,在晨风中忽远忽近。

"百灵鸟。"老人闭上眼睛,"听见没?它每三个音一转调,像在问话。"

阿毛屏息聆听。渐渐地,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叫在他耳中有了章法——麻雀的急促,燕子的滑音,喜鹊的顿挫......就像一首天然的乐章。

"唢呐的最高境界,"李三爷轻声说,"是让人忘记那是唢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阿毛心中的某道门。他再次举起唢呐,不再刻意模仿鸟叫,而是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鸟,在春风中自由歌唱。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唢呐声突然变得圆润起来,虽然离真正的百鸟争鸣还差得远,但已经有了灵动的雏形。

李三爷的眼睛亮了一下:"有点意思了。"

正午的阳光毒辣起来。阿毛的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铜碗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他的嘴唇已经麻木,手指因长时间按压音孔而僵硬。但师父没说停,他就不敢停。

"歇会儿吧。"李三爷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不堪,"去村口打斤酒来。"

阿毛如蒙大赦,揉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师父正弯腰捡起地上带血的草纸,动作迟缓得像百岁老人。

村口小卖部前,几个年轻人围着电视机看武打片。阿毛低头快步走过,却听见有人吹口哨。

"哟,小老响器!"是马老板的鼓手,蛤蟆镜推在额头上,"听说你师父在庙会上吐血了?"

阿毛攥紧酒壶,指节咯嘣作响。

"别练那破玩意儿了,"鼓手扔过来一瓶汽水,"来跟我们干,一个月三百!"

汽水在尘土中滚了几圈,瓶口冒出嘶嘶的白沫。阿毛盯着那泡沫看了几秒,转身走进小卖部。

"一斤红薯烧。"他哑着嗓子说,掏出李三爷给的钱。

老板娘凑过来:"你师父……还好吧?"

阿毛没吭声,只是把酒壶往前推了推。老板娘叹了口气,舀酒时多给了半两。

"告诉你师父,"她压低声音,"马老板从县里请了专家,说要申报什么'现代电子艺术非遗'……"

阿毛的心猛地一沉。他抱着酒壶跑回家,却在院门外刹住了脚步——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必须去医院!"是个陌生的男声。

"滚!"李三爷的吼声带着痰音,"老子死不了!"

阿毛悄悄探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屋里,旁边放着医药箱。那人摇摇头,在桌上留下几瓶药:"肺癌晚期,您自己掂量。"

白大褂走后,院子里静得可怕。阿毛屏住呼吸,听见里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人体倒地的闷响。

"师父!"

李三爷倒在炕沿下,嘴角挂着血丝。阿毛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老人轻得像个稻草人。

"酒……呢?"李三爷睁开眼。

阿毛赶紧递上酒壶。老人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听着,小子。"他抓住阿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百鸟朝凤》全谱,我现在传给你。"

阿毛的心跳加速:"可是师父,医生说……"

"屁话!"李三爷挣扎着坐直,"去把樟木箱底下那本蓝皮册子拿来。"

册子用油布包着,解开后露出黄色的封皮,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百鸟朝凤全谱》。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工尺谱间夹着许多红笔批注,有些地方还画着鸟的简笔画。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李三爷的手指抚过纸页,"民国三十七年抄本。"

阿毛小心翼翼地接过册子,仿佛捧着一块易碎的琉璃。纸页已经泛黄脆硬,翻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鸟儿振翅。

"凤凰三点头,看这儿。"李三爷指着一段特别复杂的谱子,"每'点'一次,换一口气。最后一声长鸣,要持续三十六拍。"

阿毛试着在心里默数,数到二十就憋不住了。

"练。"李三爷的眼中燃着两簇火,"练到能吹出来为止。"

夜幕降临,油灯的光晕染在师徒二人的脸上。阿毛的嘴唇已经裂开好几道口子,一碰哨片就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因为师父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

"停一下。"李三爷突然说,"教你个诀窍。"

老人从炕席下摸出个粗瓷碗,盛满清水,又摘下一片枣树叶浮在水面上。

"吹。"他指着树叶,"要它动,但不能翻。"

阿毛试着向碗沿吹气。第一次太猛,树叶打着旋沉了底;第二次太轻,叶子纹丝不动。到第七次,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力度——树叶在水面轻轻颤动,像被微风拂过。

"这就是换气的力道。"李三爷点点头,"现在,边吹边用鼻子吸气。"

这简直比登天还难。阿毛憋得满脸通红,不是忘了吹气就是忘了吸气。有几次成功了一两秒,立刻又乱了节奏。

"继续。"李三爷的声音越来越弱,但目光依然锐利,"我睡会儿……"

老人蜷在炕上,很快发出粗重的呼吸声。阿毛守着油灯,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到后来,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只凭着本能往碗沿吹气。铜铃铛静静地躺在磨盘上,偶尔被夜风吹动,发出微弱的"叮"声。

天蒙蒙亮时,阿毛突然打了个激灵——他居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连续完成了三次换气!枣树叶在水面跳动了整整二十秒才沉下去。

"师父!我成了!"他转身欢呼,却看见李三爷面色灰白地躺在炕上,嘴角又溢出一缕血丝。

阿毛的心猛地揪紧了。他轻轻擦去师父唇边的血迹,突然发现老人的左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是那个与他腰间铜铃一模一样的铃铛,只是更加陈旧,铃舌已经锈死了。

铃铛底部,隐约可见一道与阿毛那个相同的接缝。但师父的铃铛接缝处有烧灼的痕迹,像是被焊死的。

"师……"

"天亮了?"李三爷突然睁开眼,迅速将铃铛塞回怀中,"练得怎么样?"

阿毛赶紧演示新掌握的技巧。李三爷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凑合。"他挣扎着爬起来,"今天学最后一段——百鸟送别。"

这一天的训练比昨天更严苛。李三爷仿佛在与死神赛跑,把毕生所学压缩成一个个简短的指令,暴雨般倾泻在阿毛头上。

"颤音要像风吹麦浪……"

"换指要如蜻蜓点水……"

"长鸣时想着朝阳……"

到日头偏西时,阿毛的嘴唇已经血肉模糊,每次含哨片都像在吞刀片。但他咬牙坚持着,因为师父的状态更糟——老人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有几次甚至咳得蜷缩成一团。

"今天就到这。"李三爷终于松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晚上……自己练。"

阿毛扶师父躺下,煮了锅小米粥。看着老人勉强喝下半碗,他的眼眶一阵阵发热。

"哭什么!"李三爷突然发怒,"唢呐匠的眼泪得往肚子里咽!"

阿毛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我没哭!"

夜深了,阿毛坐在磨盘上继续练习。他的嘴唇肿得老高,哨片一碰就钻心地疼。但每当想放弃时,眼前就浮现出师父咳血的样子。

铜铃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阿毛鬼使神差地拿起它,轻轻摇晃。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与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更空灵,更悲伤。

他再次检查那道接缝,突然发现边缘处有松动的迹象。犹豫片刻后,他用指甲抠住缝隙,慢慢用力……

"啪"的一声轻响,铃铛底部弹开了。里面掉出两样东西:半张泛黄的照片,和一粒小小的、干瘪的种子。

照片上是个年轻唢呐手的半身像,面容竟与阿毛有七分相似!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同乐班1965年夏,小毛"。

阿毛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又拈起那粒种子——是颗普通的枣核,但表面刻着细小的纹路,像某种符咒。

里屋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阿毛慌忙把东西塞回铃铛,刚扣好底部,李三爷就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还不睡?"老人的目光落在阿毛手中的铃铛上,瞳孔猛地收缩。

"师父,这铃铛……"

"给我。"李三爷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严厉。

阿毛递过铃铛,心跳如鼓。老人摩挲着铃身,眼神飘向远方:"时候未到……"他喃喃道,"继续练你的《百鸟朝凤》吧。"

月光下,师徒二人相对无言。远处传来真正的夜莺啼鸣,清亮哀婉,像一首无字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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