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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难忘的歌（散文）
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刚开学的时候，班上新来了一位女同学。她的名字叫谭英，细瘦的个子，长着一张白白的瓜子脸，细长清秀的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穿着打扮也和班里的女孩子有点不一样，穿着很好看的长裙子，显得很洋气。原来她是从石门中学转来的。她的家就在镇上，离学校没多远。
我们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农村伢，猛然看见来了一个洋学生，都感到很新鲜。那会儿，我们都是在学校的大食堂用餐。学生从各自大队把口粮交到学校的食堂，在食堂吃钵子饭，一个月回去背一次米。而我这位女同学却不用回去背米，开饭的时候，竟在教师食堂和老师吃一样的白米饭，原来她吃的是商品粮，这便更使我们惊奇，越发羡慕得不得了。
过了一段时间，谭英还有更让我们为之惊奇的呢，她的画画得很好。
我们农村孩子平时最头疼的是美术课，一上美术课就怵头，而谭英却对美术特别喜爱。不管什么东西，经她的手画下来都很好看，山呀、树呀、人儿呀，都有了灵性儿。她有一本图画本，本子里就画着许多好看的画儿。
有一次，我们在语文课上刚学了苏东坡一首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枊岸花明又一村。下课后，谭英竟然根据诗意画了一幅画。险峻陡峭的山脚下，汩汩流淌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一个袅袅婷婷长裙拽地的古代妆束的女子在溪边的小路上款款而行。眼看着山隔水断的时候，前面却豁然开朗，出现了岸柳葱茏鸡鸣犬吠的村落。能画出这样的画，在我们乡下孩子眼里简直不得了。
谭英的歌也唱得好。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在野外劳动（那时学校搞劳动是经常的事儿），休息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起依依呀呀唱歌，我们男孩子在一边说说笑笑玩儿。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怎么在意女孩子唱的歌。后来，一阵清悦甜美的歌声在耳畔响起来，像磁石似地吸住了我的心，我还从没有听过如此美妙动人的歌呢！甜美的歌声像汩汩的清泉在山谷流淌，晶莹的露珠在草叶滚动……我猛然发现，唱歌的竟是谭英。那天，她唱了好几首歌，别的我都忘记了，只有一首歌至今还留在记忆里，当时也不知道她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只是觉得很好听，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是《五哥放羊》。这是一首优美抒情的陕西民歌，是歌唱爱情的，她怎么想起唱这样的歌，那时她才15岁，而我也只有16岁，为什么当时竟也被这首歌所打动，心里奔涌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感情。
尽管谭英在各方面很优秀，但在同学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优越感，相反，说话的声音总是细细的怯怯的，眼睛里时不时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抑郁的神色，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原来，她的家庭很不幸。父亲是步云桥有名的地主，解放初期就被政府镇压了。她是父亲的妾生的，父亲死后，母亲另嫁了一个人。后父在石门工作，母亲带着她在石门上学。1961年精简城市人口，她和母亲又回到了原藉。这样的家庭出身，使她小小年纪便背上了思想包袱，有了很强的自卑感。
起先，我并不知道她亲生父亲是谁。
有一次，几个同学闲谈时，无意中提到了她亲生父亲的事儿，我在旁边听了便附和着随口插了一句。她父亲在步云桥的影响太大了。大人小孩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儿。在人们的心目中，她父亲简直就是罪大恶极的坏蛋，无论谁提起他都很气愤。她父亲究竟干了什么坏事，犯了什么罪？其实我们并不清楚，我连见都没见过她父亲，只是听大人这样说而已。这就像我乡下常说的那样，听见风就是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恰巧谭英就坐在旁边的课桌边，我随口说的那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的。坐在一旁的她，脸顿时变得通红，头深深地埋下去。
我正疑惑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你为什么当着谭英的面说她爸呢？”
我一听那位女同学说完，便吃了一惊：“她爸是谁呀？”
那个女同学说：“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实在太突然，太意外！那人怎么会是她爸呢？这么可爱的姑娘怎么有一个那样的爸？实在很难把那个人和谭英联系到一起。顿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确实给谭英的心理造成了伤害，从内心感到懊悔。本想向她道一下歉，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跟大多数中学生男女同学不说话一样，我和谭英也没有单独说过话，实在有点拉不下脸。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便采用中学生惯用的小伎俩──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悄悄塞进了她的书桌里。没想到，第二天，谭英竟也写了一张纸条回复我，除对我表示谅解外，还写了几句对我的学习表示佩服的话。
那时，我也是班里学生中的佼佼者。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最拔尖，尤其作文在学校得了好几个奖。接到谭英写的纸条后，激动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每当遇上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时，我的心就不能平静。平时上课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总想朝她坐的方向看，我怕别人发觉我心中的秘密，就尽力克制着。
不多久，我们初中就毕业了。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相处得比较好的同学坐在教室里，久久不离开。谭英开始给我们唱歌，一支又一支，她唱得很投入，富有激情，我听得很激动。可她却没唱《五哥放羊》那首歌。我很想听她再唱一遍《五哥放羊》。便大起胆子向她提出了这一要求。她没有推辞，便放声唱起来：“正月正，挂红灯……”听着听着，我的眼泪不由得流出来。
《五哥放羊》成了我平生最喜爱的歌曲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