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新疆马兰的老部队,此乃我多年来梦寐以求、魂牵梦绕的夙愿。当这一决心尘埃落定,内心恰似打翻了五味瓶,欣喜与矛盾的情绪相互交织。欣喜宛如那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春笋,急不可耐地要崭露头角,因为那里有往昔热血澎湃的回忆,有曾经坚如磐石的战友情谊,有难以磨灭的军旅往昔岁月;而矛盾纠结之处仿若一团乱麻,在于究竟该搭乘何种交通工具,是选择飞机那快捷舒适的出行方式,还是火车那饱含回忆的旅程,亦或是其他未曾尝试的方式。
原本此次与警卫团篮球队的十几个老战友一同重返马兰,大可选择乘坐飞机,那飞机既快捷又舒适,然而火车却像一位忠实可靠的老友,充盈着回忆的温度,满载着往昔的故事,承载着岁月的痕迹。岁月仿若一条静静流淌的长河,悠悠五十六载的光阴,足以将无数往昔之事沉淀为弥足珍贵的记忆。为了唤起往昔的回忆,在古稀之年再次体验当年的征程(或许这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前往新疆),我毅然决定乘坐火车。

火车宛如一位忠实的老友,带着我从地平线的这端再次亲近西北大漠孤烟,寻觅那西出阳关的独特韵味。那大漠孤烟仿佛是历史的守望者,默默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那是1969年2月,刚过正月十五,不足16岁的我应征入伍,从山东聊城启程,首次坐上那闷罐火车前往新疆马兰基地。那是一个薄暮冥冥的傍晚,天色还带着些许朦胧,闷罐火车宛如一头巨兽静静地卧在铁轨之上。车身的铁皮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闷罐车,一个简陋且充满未知的空间,没有窗户,仅有几个通风口,车厢里昏昏暗暗的,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我们这一群身穿皮大衣、大头鞋形似企鹅的新兵一拥而入,人体散发的热量与车厢的封闭性,致使空气变得闷热而又潮湿。尽管条件如此艰苦,可当时年轻的我们,那心脏跳动的声音,却盖过了所有的不适之感。
我记得那时,车厢里充满了我们的笑声和歌声。我们谈论着未来的梦想,计划着在部队的生活。那些艰苦的条件,在青春的激情面前,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随着火车缓缓启动,故乡的身影渐行渐远。那是一段怎样的旅程啊?车窗外,家乡的田野和村庄慢慢向后退去,田野里的小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挥手道别,村庄里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那是故乡最后的温柔模样。
这是一条东连上海西至乌鲁木齐的铁路线,人称陇海线,它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它正是我军旅生涯的起始之处。
火车一路西行,我们在闷罐车里,或坐或站,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摇晃着身体。车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的脚臭和青涩气息的独特味道。长时间的旅途让大家略显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对未来的期待。火车穿行在广袤的大地,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有时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天空,发出几声孤寂的鸣叫;有时是稀疏的树林,树木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每当火车停靠在一个兵站时,广播里传来通知可以下车吃饭的声音,大家都明白这是一道福音。新兵们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行装,有序地从闷罐车里鱼贯而出。兵站的食堂都是简单的建筑,却透着一种质朴的温暖。走进食堂,里面弥漫着饭菜的香气。长长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盆盆热气腾腾的饭菜。白花花的馒头,散发着麦香,那是家乡的味道,也是慰藉旅途疲惫的最好食粮,白菜、土豆和肉片炖煮在一起,虽然简单,却十分可口。
我们在食堂门口排成了几列队伍,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整齐有序。大家的眼神中带着急切与期待,毕竟经过了长时间的旅途颠簸,肚子早已咕咕叫了。站在队伍里,可以看到新兵们的表情各异。有的新兵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饭菜,嘴角似乎都有了些许口水的痕迹,那模样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看到了心爱的糖果;有的新兵则微微抬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好奇,似乎在打量着这个兵站食堂的环境;还有的新兵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即将品尝到兵站的饭菜而感到兴奋。
在这兵站里,来自不同地方的新兵们,有着不同的口音,但此时都被这一顿饭拉近了距离。大家边吃边交流着自己入伍的初衷,对未来军旅生活的憧憬。
随着火车不断前行,景色逐渐发生了变化。进入陕西境内,连绵的山脉开始出现在视野里。那些山脉像是大地的脊梁,雄浑而壮阔。山上的植被并不茂密,裸露的岩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山间偶尔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下,溪水撞击在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水花,如同跳动的音符。
继续往西,当靠近嘉峪关时,一种雄伟壮阔之感扑面而来。嘉峪关,那是一座矗立在大漠边缘的雄关,城墙高大厚实,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古朴的土黄色光芒,岁月的痕迹在城墙上刻下了斑驳的印记。城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金戈铁马。关外,是茫茫的戈壁滩,黄沙漫天,与这雄伟的关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火车逐渐驶向西北,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苍茫起来。广袤的戈壁一望无际,黄沙漫天飞舞,如同金色的幕布在风中摇曳;那偶尔能看到的几株耐旱的骆驼刺,顽强地挺立在风沙之中,那远处的天空与黄沙相接,在那天地相接之处,那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是岁月的叹息,像是大地的低语,像是远方的召唤。
再往西去,便临近大河沿火车站。大河沿站,就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几座低矮的建筑带着浓厚的年代感,墙壁在岁月与风沙的侵蚀下略显斑驳,几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砖石。
站台周围是一片开阔的景象,脚下是一片荒芜的沙子地,偶尔能看到几株骆驼刺顽强地从沙地里探出身子,它们的刺在阳光下闪烁着坚韧的光。旅客很少但都行色匆匆。维吾尔族同胞们穿着色彩鲜艳的传统服饰,他们的身影为这个略显单调的车站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男人们戴着精致的小花帽,女人们则披着绚丽的头巾,他们或是提着装满水果的篮子,或是背着行囊,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操着独特的口音在交谈着。孩子们的眼睛里透着好奇与灵动,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笑声在车站里回荡。
这里,是通往吐鲁番的重要门户,也是我们即将走进马兰这片神秘土地上的第一站,它承载着无数的离别与重逢,见证着岁月的流转和人们生活的变迁。
下了火车,我们便改乘马兰基地的解放牌汽车,沿着天山一路向西南方向行进。
到达马兰基地后,我的军旅生活便正式拉开了帷幕。那是一段充满热血与汗水的日子。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亮大地,我们就已经在训练场上开始了一天的训练。整齐的步伐声打破了基地的宁静,口号声在空旷的大漠中回荡。我们进行着艰苦的军事训练,每一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习,直到精准无误。夏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汗水湿透了军装,却没有人有一丝懈怠。那身军装,承载着我们的骄傲与责任,是我们对祖国忠诚的象征。
之后的每年,我都要从新疆的边陲返回家乡,探家——成了与故乡连接的珍贵时刻。不同的是,当年的闷罐车改为陇海线上乌鲁木齐到上海的53次旅客快车,那列车,就像一条回家的路,承载着我所有的思念与期盼,车厢里,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心中默默计算着离家的距离。
列车穿越一座座城市,一片片田野,每次停靠站,都能感受到家的方向在一点点靠近。那时,尽管身体疲惫,但内心却是满满的温暖。
然而那列车上的拥挤至今难忘。车厢里人挨着人,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行李到处堆放。人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却又有着归家的急切。那时候的列车,虽然拥挤不堪,但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车厢里有不同口音的人们在交谈,有孩子的哭闹声,有大人的安慰声,那是生活的交响曲。
而如今,我再次返回当年的部队。重新走上这条陇海线,心中的感慨如同列车行驶时的震动,一波接着一波。铁路两旁的景象已经有了许多变化,曾经的荒芜之地或许已经有了新的生机,曾经的小镇或许已经发展成了城市。它跨越了广袤的地域,像一条长长的丝带,串联起无数的城市与乡村。沿线的风景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江南水乡的婉约秀丽,错落有致的水田;中部地区平原广袤,村庄点缀其间,袅袅炊烟从错落的屋顶上升起,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再往西,靠近西北大地,景色变得雄浑壮阔。戈壁滩上,黄沙漫天,狂风呼啸而过,卷起阵阵沙浪,那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粗犷的美。偶尔能看到耐旱的骆驼刺顽强地生长在沙砾之中,像是这片荒芜之地的守护者。而远处连绵的山脉,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分明,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宛如白色的冠冕,给山脉增添了一抹圣洁的气息。
时间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痕迹,也改变了很多东西。
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五味杂陈。那些逝去的青春岁月似乎就在眼前重现,曾经的热血、奋斗、思乡之情,都与这条铁路线紧密相连。这条铁路,它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的路线,它更像是一条岁月的长廊,记录着我的成长、我的经历,以及一个时代的变迁。
当年坐在闷罐火车上的少年,怀着梦想奔赴远方;后来在拥挤列车上归心似箭的军人,如今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但陇海线依旧在,它见证了无数像我这样的人的故事,见证了时代的发展,从过去的简陋到如今的繁荣。它就像一位沉默的老友,静静地陪伴着我们,承载着我们的回忆与情感,在历史的轨道上不断前行。
这次重走陇海线,不仅是重温旧日记忆的旅程,更是一次心灵的焕新之旅。当年的闷罐车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列车。但那份对家的思念,对战友的深情,对军营生活的回忆,却始终如一。
在这趟列车上,我看到了时光的变迁,也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当年我那些同班战友,朱铭,苏诚与我同车,那些艰苦的日子,那些难忘的回忆,都成为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新兵,但陇海线上的记忆,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它们是我青春的证明,是我生命的痕迹。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心灵的洗礼,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也更加期待未来的每一天。
五十六年的时光,仿佛只是一瞬。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愿这份记忆,永远焕新,永远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