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苏轼#
明月烛火与萤光:苏轼生命中的三重光芒
苏轼的一生,似在惊涛骇浪中行舟。当他身陷囹圄,贬谪途中,步履蹒跚于黄州、惠州、儋州的荒凉之地时,支撑他生命于悬崖边缘的,不只是胸中那吞吐宇宙的才气,更有三位女性如光般的存在——王弗如明月悬照心空,王闰之似烛火温暖寒夜,王朝云则如萤光在黑暗深处点燃微明。

王弗,是苏轼青春岁月里那轮清辉如水的明月。初识于故乡眉山,那位聪慧女子在苏轼父亲苏洵家中作客时,二人竟不约而同题出“唤鱼池”的佳名,心有灵犀之趣宛如明月初升。婚后,王弗既如贤妻持家,又似知己相伴。苏轼读书时偶有遗忘,她竟能含笑提醒;苏轼交游往来,她更能凭直觉识别忠奸,默默守护于丈夫身后。那轮明月般的存在,既照亮了青年苏轼的才华纵横,亦悄悄为他铺展了人生最初的清朗底色。
然而明月虽皎洁,却易遭乌云遮蔽。王弗芳年早逝,如同明月骤然隐没,苏轼心中那轮明月却从此悬于天际永恒清辉。十年后密州寒夜,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江城子》字字带血,是生者与逝者穿越时光的魂魄相会:“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那轮明月虽然隐于云端,却以最清冷的光辉为苏轼的生命注入不灭的清澈与坚毅——纵使人间风雨如晦,那轮明月总在灵魂高处守护着最初的纯真。

当明月沉落,王闰之如同一盏暖融烛火,在苏轼生命最凛冽的寒夜中悄然燃起。作为王弗的堂妹,她续弦嫁入苏家,以自己温厚坚韧的光亮,驱散着苏轼人生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黑暗。
乌台诗案爆发之际,这烛火在风暴中摇曳却未熄灭。王闰之惊惧中焚毁苏轼手稿以保家人平安;当苏轼被押解离京,她携全家二十余口奔赴黄州贬所,在东坡雪堂边开荒种菜、酿酒待客,以双手撑起一个飘摇之家。黄州冷雨里,她默默缝补丈夫破旧的衣衫;惠州瘴疠中,她细心熬煮着抵御湿毒的羹汤。烛光虽无日月之辉,却以柔韧暖意,在苏轼“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困顿中,默默支撑起一个家不倒的脊梁。
苏轼在《祭亡妻文》中深情言道:“三子如一,爱出于天”,这平凡言语如烛泪滴落,饱含着她以烛火之暖融化了命运坚冰的深情。
当烛火渐弱,王朝云如一点灵动的萤光,在苏轼生命最寂寥的暮年时分悄然闪现。十二岁入苏家为侍女,朝云在苏轼贬谪黄州后成为侍妾。她不只是生活上的陪伴,更是精神上的知音。岭南惠州,瘴雾弥漫,苏轼写下“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的句子,朝云轻吟浅唱,婉转歌声如萤火般点亮了蛮荒之地的长夜。她更追随苏轼参禅悟道,在寂寂山寺的钟声里,在荒芜岭南的孤灯下,彼此的心灵以萤光般的微亮彼此映照。
某日苏轼扪腹笑问腹中所藏何物,众人皆道锦绣文章,唯朝云一语道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大笑称善。这“不合时宜”的萤火微光,如一道闪电照彻灵魂深处——在“不合时宜”的相知中,朝云这缕微光竟成为苏轼精神困厄中的解人。

惠州西湖孤山,朝云长眠之地“六如亭”至今犹在。她如萤光般短暂却纯净的生命,在苏轼“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的绝句中得以永恒——她以微弱却纯粹的萤火,为苏轼最终勘破人世悲欢提供了最轻盈的阶梯。
明月高悬,烛火长燃,萤光轻闪,三位女性在苏轼跌宕的生命长卷上各自投射出不同却彼此辉映的光芒。王弗的清辉如明月照彻苏轼的精神天空,王闰之的烛火以坚韧守护着苏轼尘世的航船,王朝云的萤光则以其灵性引向精神顿悟的澄明彼岸——她们共同织就了苏轼生命的光芒经纬,使其在风雨飘摇中既未沉沦,亦未枯槁。
当苏轼吟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超然物外的境界背后,岂无王弗那轮明月赋予的清朗?在黄州赤壁“大江东去”的豪情中,岂无王闰之烛火般日常温暖的支撑?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旷达里,岂无朝云萤火般照亮灵魂的微光?
三缕光芒交织出的并非只是文人多情逸事,实为生命在苦难中维系尊严、于荒寒里存续温暖、自迷途中觅得超脱的永恒启示——人间最深沉的韧性,每每生于最温柔之光的默默供养;那看似微渺的萤烛之明,亦足以在命运的深谷中,为不朽的灵魂照亮一条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