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穿衣服到爬下床来,栗花整整用去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动作她都小心翼翼,每抬下胳膊动下腿,她都要思量半天。她很慢很轻地穿衣、下床,很慢很轻地在房间里走动收拾,而后拿下挂在墙上的镜子,斜靠在窗台上,将帘子轻轻掀开一角,让光透照在她的脸上,而后开始对镜梳妆。
其实,在她窸窣的响动里,松根根也醒了过来。他这一阵儿累得够呛,仅置办结婚用品就让他晕头转向,加上晚间还要为栗花泡脚、脱衣,的确想美美地睡个懒觉。从小一切由父母打理,他啥时候操过这心呀,没当新郎倒先当上了爹,伺候大人的同时也在伺候着胎儿。这让他耳边时时响起在老家时妈对他唠叨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唉,这世界究竟是咋啦,放着爱咱的咱不爱,爱着别人的咱却苦求猛追。偷眼看着正躬身化妆的栗花,松根根的心头渐渐漫上一层薄雾。
栗花从来没化过妆。她还是在沙栗河时看见战斗妈早上起来对着小镜子在脸上描呀抹呀的。
那会儿她只是在心里羡慕,羡慕战斗妈有那样漂亮的小盒子。后来到了罗汉镇,又进了城,看的多了,倒对常在脸上抹画的女人产生了反感:长什么样儿就什么样儿,涂涂盖盖的多假!可到近来,她才体会到那种反感与其说是愚蠢,不如说是嫉妒。早上洗了脸,她再也不敢在镜子前肆无忌惮地照来照去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光鲜的脸颊开始发暗,鼻翼两边也悄悄泛上两片扇着翅膀的蝴蝶斑,笑着的时候那斑也在扑扇着翅膀,一动一动地招摇……讨厌!
于是,她便嚷着要松根根为她买一套化妆品,哪怕最便宜的也中。嚷着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怕根根说她浪费钱财。不想,根根竟一口答应,并从商场里一下子买回一大堆,抹的,涂的,扫的,描的,全啦,比战斗妈的还全。一闲下来,她便对着镜子在脸上抹呀描呀的。刚开始她的手那样笨,待涂完描完,对着镜子一瞅,哪儿还是她呀,活脱脱一个愣眉竖眼的小妖怪!于是,便洗了重抹,可抹来抹去,咋也不是原来那个栗花了。抹急了,竟不由掉泪。松根根看见,忙跑过来安慰她,问她为什么哭。栗花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个的脸,低下了头。松根根愣了片刻,乐了:原来是这,真笨,看我的!松根根帮她重新洗过脸,而后为她涂了底油,拿起粉饼抹子稍稍点了点,便在她的脸上由里到外轻轻滑过,他一边涂一边讲着要领:化妆要根据自个的肤色决定用粉的薄厚浓淡,似你的皮肤,只须轻描淡扫便成,越是认真,越是用功,越糟糕!话音落地,妆已化好了,对着镜子一照,果然不一样:镜中的栗花一如当年,脸上白里透红,鲜亮宜人。望着松根根老半天,栗花一头扑在他的肩膀上。此后,她每天早起便缠着松根根为她化妆。今早,她本想叫他一块起床,可想到他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便不忍心。再说,她今天是去看丑蛋,怕根根不乐意,便不愿惊动他。
这一阵子,她一静下来便不由自主地把曾经跟她交往过的男人进行比较,从丑蛋到战斗,从战斗到刘乾,再到眼前的松根根, 比来比去,她总拿不准谁最爱她,谁又是她的最爱。战斗就放一边儿,丑蛋、刘乾、松根根,没有一个不曾死命地追她、宠她、爱她,而她也曾把自己最纯洁、最真挚的情感献给他们,尤其是刘乾,她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甚至为他怀了孩子。而今却要把自己的终身包括肚子里的胎儿托付给松根根,一个她曾经认为没安好心的坏男孩。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曲折折,离离合合,而今,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归宿:丑蛋与娟娟好上了,刘乾又回到了自己老婆身边。她不想去埋怨任何人,似乎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然而,无论怎么变,丑蛋始终是她心中的一个结,一个谁也无法解开的结。就好像丑蛋说过的话,她栗花就是为他丑蛋而生,反过来说,你丑蛋也是为我栗花而生的呀。冥冥之中,她总在怀疑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戏,而今,戏正唱得红火,哭也好,笑也好,亲也好,恼也好,每个人都只不过在扮演着戏中的某个角色而已,等到戏煞了、幕落了,大伙都回到后台,脱了戏衣卸了妆,重新还原到真实的“我”时,和她在一起的不是张三李四,而是丑蛋陈怀沙。她为这个比喻感到震惊。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灵感。
尽管松根根说她的妆只须轻描淡扫,但她依然极其认真、细致,任何一点儿不满意,她都会重新返工。她描着画着,那镜子中的她就幻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那脸黑中泛红,就像沙栗河岸上数也数不清的鹅卵石,坚硬而闪亮。浓眉下边是一双始终透着思考与倔强的眼睛,两片有棱有角的嘴唇紧抿着,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愁。那张脸就那样远远地对着她,熟悉又陌生。渐渐地,那张脸在淡化,在模糊。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手上竟热热的一汪濡湿。
“唉——”床上轻叹一声,把栗花给吓了一跳。她忙扭脸去看,松根根正在拉起被子朝脸上蒙去。
她的胸口一阵发跳。
这时,房东老太太过来问她收拾好没有。昨天下午,她是从娟娟给她姥姥说话的口气中得知今天“赶考”,她便也想去看看——她用手比划着“说”。
她俯下身子想“告诉”一下根根,但蒙着头的根根却长长地打着鼾——他以前睡觉可是不打鼾的——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的。她知道他在装瞌睡,却又不想在这时候捅破。她苦笑一下,摇摇头,转身掂起昨天晚上已经准备好了的一个包裹,轻轻走出门去,而后又轻轻把门掩上。
“感谢神呀……"房东老太太把右手里的包裹替换到左手,而后扶住了栗花的胳膊。
“过去,举子们上京赶考,一去三年五载不回头,现在好了。”老太太的小脚在地上一扭一扭地捣着,满是皱纹的脸上被初升的阳光抹上一层亮亮的油彩,“你听那卓文君咋个埋怨自个男人:一别之后,二地相悬,你只说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我无心弹,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九九重阳登高望,十里长亭我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怀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而今这社会真好,赶考赶考,出门就到。”
老太太的话有的她听不清,听清了的她也听不懂。可她并不打断她,只是微笑着,眯着眼望着从树木的浓荫间洒下来的或尖或圆或只是一根细线的阳光,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想象丑蛋正坐在考场答题,忽儿凝眉浅思,忽儿挥笔奋书,一绺蓬松的刘海在他黑而亮的额头上来回甩动。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是个女娃,这女娃不时望望前边的丑蛋,脸上荡漾着幸福。她看不清后边那个女娃的面容,似乎是娟娟,似乎是她自个儿。金榜揭晓了,无数人围着金榜跷脚观望,她好像也挤在人群中。金榜的第一名就是陈怀沙。她知道,陈怀沙就是丑蛋。她好像哭了。泪眼迷朦中,丑蛋头戴状元帽,身穿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神气十足地走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丑蛋的身后同样坐着一个女娃,头戴金冠,身着凤袍,伸着头从丑蛋的肩膀处朝着前边看。
——她同样看不清女娃的面容,既像娟娟,又像她自己。嘿,一定是她自己,因为她已经看到人群中一个久违了的光脑壳,那脑壳上的五官僵僵的,仿佛一个一个摆在那儿,这不是捞了我养了我的亲大二牛?对,马上坐的肯定是我栗花,要不,大的旁边咋还站着瞎五奶,那根比她身子还高的栗木棍儿那样黑,那样明,黑明黑明。娟娟是不认识大,更不认识瞎五奶的。
“大……”她冲人群中的光脑壳兴奋地叫了一声,叫完之后,连她自己也惊呆了,那声“大”是自己喊出来的吗?
“咦,闺女,你不哑巴了?”房东老太太放开她的手,跑前一步,斜躬着身子,仰着满是阳光的脸吃惊地望着她,“你会喊大?你真会喊大了?’
我喊了吗?栗花看着老太太,伸手指着自己的嘴,“哇哇啦啦”地询问,像是询问老太太,也像是询问自己。
“栗花?”人群中有人喊她的名儿。
她举目搜寻,原来,她们已经来到丑蛋们的学校门口,一副长长的大红标语从东扯到西,标语下边是两块大黑板,黑板上写着又粗又壮的粉笔字。门口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男女老少,高低胖瘦,啥人都有。
“栗花——”喊她的声音高了,也长了。这回她看清了,喊她的正是挤在最前边把着大门栏杆的光脑壳,光脑壳的眼睛里迸放着惊喜,被络腮胡子包围着的嘴张得又大又圆,像是小学校杨老师第一次教她写的“0”字。
“哇——”她再次喊大,却喊不出了。她不断调整着嘴唇、舌头、牙齿的位置,但再也喊不出那个好听的“大"字,心一急,眼里便溢上了泪水。
“栗花——”光脑壳拨开人群,跌跌撞撞朝她这边奔来。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大很虚弱,两条腿像是刚捞河出来,绊着磕着向她跑来,呼吸也很急促,整个身子都在一上一下地起伏。
“哇——”栗花松开手中的包裹,迎了上去。
“栗花,我的娃儿”二牛跑到离栗花四五步远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扑嗵一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栗花,我是你大,是你大,我出,出来了……”
栗花跑过去,一下子扑在二牛的面前,双手抱着大的头,浑身颤抖着,不住地叫喊:“哇……哇……”
“二牛……二牛……”瞎五奶举着那根长长的栗木棍儿,从围成一圈儿的人堆里拼命地挤进来, “二牛,你咋啦?”
“五嫂,我,我看见栗花了,看见我娃了。”二牛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扶瞎五奶坐在栗花旁边,拉起她那枯瘦的手在栗花的脸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你摸摸,五嫂,是栗花,是我娃……”
“栗花,你大可把你想死了……”瞎五奶很丑陋的瞎眼里流出了黄黄的泪水。
“二牛爷,五奶……”这时,丑蛋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后边还跟着娟娟。
“丑蛋,我娃考上没?"瞎五奶伸手扯住丑蛋的衣襟。
“还没考完呢……”丑蛋喃喃着,去扶瞎五奶。
“能考上。我娃能……"瞎五奶嘟哝着,转身把二牛和栗花的手扯在一起,“你爷儿俩好好说说话,好好说说话……”
待他们起身时,松根根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