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阿毛已经蹲在灶台前吹火。芦苇杆插在水碗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他的腮帮子酸得发胀,腰间的铜铃铛随着气息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气不够长。"李三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肚子使劲,像提水桶那样。"
阿毛憋得脸通红,突然"噗"的一声,水花溅了满脸。铃铛当啷一响,气泡断了。
"再来。"李三爷把一碗红薯粥放在桌上,"吹够一百个才能吃。"
阿毛抹了把脸,重新含住芦苇杆。这半个月,他的嘴唇磨出了茧子,舌尖总是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但最难受的不是嘴,是腰——李三爷要求他练气时铃铛不能响,可那该死的铜铃稍一动就叮当作响。
窗外飘来电子琴的声音,是歌舞厅早场开始了。阿毛一走神,又呛了口水。
"专心!"李三爷的烟袋锅敲在桌沿上,"死人可不管你有没有伴奏!"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一个穿孝服的年轻人闯进来,额头上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三爷!我家老爷子……走了……"年轻人喘着粗气,"爹临终指名要您吹《哭皇天》……"
李三爷的烟袋停在半空:"赵老爷子?"
"是。请的是明儿下晌的吉时。"年轻人瞥了眼阿毛,"这位是……?"
"我徒弟。"李三爷站起身,"回去告诉你爹,'同乐班'准点到。"
年轻人欲言又止:"那个……马老板他们也……"
"电子琴?"李三爷的脸沉了下来。
"我爹做的主……"年轻人尴尬地搓着手,"说两边都请,热闹……"
李三爷的烟袋锅在桌角磕出一声闷响:"行啊,让马老板等着瞧热闹吧。"
送走孝子,李三爷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子。箱盖打开的瞬间,阿毛闻到一股陈年的松香味。箱子里整齐地摆着几卷白布、一捆竹哨,还有把比"大青竹"更粗更长的唢呐,铜碗上缠着黑纱。
"这是……"
"丧事专用的'老黑'。"李三爷轻轻抚过唢呐,"二十年没动过了。"
阿毛注意到师父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去村口买刀黄表纸。"李三爷摸出几个硬币,"再扯七尺白布。"
阿毛跑出门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村口小卖部门前聚着几个人,见他来了,议论声戛然而止。阿毛低着头递上钱:"黄表纸,还有白布……"
"哟,小老响器来啦?"老板娘嗓门尖利,"听说你们明儿跟马老板打擂台?"
阿毛的耳根烧了起来。他没吭声,接过纸和布就要走,却被一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拦住。
"小子,"年轻人嘴里喷出烟味,"知道现在一场白事多少钱吗?电子琴八十,你们那破铜烂铁顶多二十!"
阿毛攥紧拳头,布匹在怀里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马哥说了,"年轻人凑得更近,"趁早改行,省得……"
"阿毛!"
一声暴喝吓得年轻人一哆嗦。李三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角,蓝布衫洗得发白,在人群中却像柄出鞘的剑。
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阿毛小跑过去,发现师父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散发出熟肉香气。
"羊杂汤。"李三爷把纸包塞给他,"吃饱了下午练《吊孝》。"
回去的路上,电子琴声从歌舞厅二楼窗口倾泻而下,是一首欢快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第二天正午,赵家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阿毛跟在李三爷身后,怀里抱着唢呐匣子。他穿着连夜赶制的白布孝褂,腰间铜铃用布条缠住了,走路时不再作响。
灵棚前摆着两张桌子:左边是李三爷的唢呐,右边是马老板的电子琴,还配着个戴蛤蟆镜的鼓手。马老板穿着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正跟主家说着什么,见他们来了,故意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大,电子合成版的《大悲咒》震得灵幡直晃。
"三爷……"阿毛的嗓子发紧。
"沉住气。"李三爷面不改色,从匣子里取出"老黑",用酒擦了擦铜碗。
孝子过来行礼:"三爷,按老规矩,得先'三吹三打'……"
李三爷点点头,对阿毛说:"记着,豫中丧葬,先吹《开灵》,再打《三通鼓》,接着是《吊孝》、《哭坟》、《送魂》,最后《入土为安》。"
马老板在那边嗤笑一声:"老古董!现在谁还记这些?我们直接《常回家看看》!"
李三爷没搭理,从怀里掏出个铜铃铛,挂在灵棚柱子上。"第一吹,《开灵》——"
"老黑"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划开凝固的空气。阿毛浑身一颤——这调子他从未听过,低沉嘶哑,仿佛从地底传来。灵棚下的女眷们突然放声大哭,连电子琴那边的鼓手都摘下了墨镜。
三遍《开灵》吹罢,李三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冲阿毛使了个眼色,阿毛赶紧递上水葫芦。老人含了口水,却不咽下,只是漱了漱又吐回葫芦里。
"第二打,《三通鼓》。"李三爷从包袱里取出面皮鼓,"你看好。"
鼓槌落下时,阿毛差点跳起来——那根本不是鼓声,而是一连串的闷雷!李三爷的手腕灵活地翻动,时而重如千钧,时而轻若蚊鸣。最神奇的是,每段鼓点结束,他都会用鼓槌在鼓边敲出清脆的"叮"声,像画龙点睛。
"这是'醒鼓'。"李三爷喘着气解释,"告诉亡魂该上路了。"
马老板那边坐不住了。电子琴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好人一生平安》,还夹杂着架子鼓的咚咚声。几个年轻人围了过去,孝子们的目光也开始游移。
李三爷的腮帮子绷出两道棱。他放下皮鼓,重新拿起"老黑"。
"第三吹,《哭坟》。"
这一次,唢呐声变了调。高亢处如孤雁哀鸣,低沉时似老牛喘息。更绝的是,李三爷时不时用喉头发出呜咽般的颤音,与唢呐声交织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个老人在坟头哭诉。灵棚下的哭声更响了,连帮忙的邻居都开始抹眼泪。
阿毛突然发现师父的眼神变了——李三爷直勾勾地盯着灵桌上的遗像,指法虽然依旧精准,可眼角却闪着水光。那张泛黄的照片里,赵老爷子穿着中山装,笑容拘谨。
"师父……"阿毛小声唤道。
李三爷恍若未闻,曲调却突然一转,加入了即兴的哭丧调:"我那老哥哥哎——"这一嗓子出来,满院皆惊。豫中农村特有的哭丧调,字字带血,声声含泪,把电子琴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
马老板脸色铁青,猛地拔掉了电源线。
午后的阳光毒辣起来。李三爷吹完《哭坟》,汗如雨下,蓝布衫后背湿透了一大片。阿毛扶他坐到槐树荫下,老人却推开他的手:"去帮他们烧纸马。"
纸马摆在灵棚西侧,是用竹篾和黄表纸扎的,足有半人高。阿毛蹲在火盆前,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纸马的鬃毛。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睛发酸。
透过跳跃的火苗,他看见李三爷独自站在灵棚角落,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睛。老人面前是赵老爷子的棺材,漆黑发亮,像一口深井。
"喂,小唢呐手。"
阿毛回头,看见马老板的鼓手蹲在他身后,蛤蟆镜推到了头顶。
"你师父……跟死者认识?"
阿毛点点头:"赵老爷子以前……常来听师父吹《小放牛》。"
鼓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阿毛:"给你师父。别说是我给的。"
那是个小塑料瓶,标签上写着"速效救心丸"。
黄昏时分,仪式进行到《送魂》。李三爷的脸色已经发白,可当孝子过来请求加一段《大悲调》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师父……"阿毛担忧地看着他。
"不打紧。"李三爷含了片药,"你仔细听这段。"
《大悲调》起音很低,像地底涌出的暗流。但随着旋律推进,音调越来越高,最后竟在同一个音上持续了整整一分钟!阿毛看得真切——李三爷用的是循环换气法,鼻孔吸气,嘴巴吐气,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
最后一个音结束时,满院寂静。连马老板都忘了按琴键。
突然,电子琴那边传来"啪"的一声——鼓手把鼓槌折断了。
"我退出。"鼓手摘下墨镜,"这钱……我赚不了。"
马老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刚要发作,孝子却走过来,往李三爷的铜碗里放了五张十元钞票。
"三爷,我爹……走得体面。"
回程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三爷走得很慢,时不时按一下胸口。阿毛抱着唢呐匣子,腰间的铃铛不知何时松开了,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声响。
"师父,您和赵老爷子……"
"五八年,一个戏班的。"李三爷望着远处的麦田,"饥荒那年,他省下半个馍给我……"
阿毛想起铜碗里混着沙子的饭粒,不说话了。
路过歌舞厅时,电子琴声依旧喧闹。李三爷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老黑",对着歌舞厅二楼窗口吹了一个长音。那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刺穿耳膜。二楼的电子琴戛然而止,接着是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李三爷收起唢呐,嘴角微微上扬:"走吧,回家教你《百鸟朝凤》的引子。"
阿毛小跑着跟上,腰间的铜铃叮叮当当,像一串欢快的笑声。他忽然觉得,怀里抱着的不是乐器,而是一把能斩断黑暗的利剑。
夜色渐浓,远处的麦浪在月光下起伏,如同无声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