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新#
三力闲话
文/薛宏新
厨房里锅碗瓢盆,挤挤挨挨地立在灶台上,油烟气从锅灶爬出来,蔓延在空气里,墙壁上却留下它们永久居住的痕迹——一层油腻的黄褐色。勺铲碰撞的叮当声每日准时开场,如同囚牢中人定时发出的沉重镣铐声,只不过这声音多年听惯,早已化作日常,没有丝毫波澜了。
油锅忽然噼啪作响,金黄的油星子像一群不安分的调皮孩子蹦跳起来。女人手臂匆忙缩回,对着微红的手背轻轻嘘气吹着,却只换来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叹。她轻蹙眉头,如同平静湖水里漾开的一圈微澜,随即又消散无踪了。窗外阳光正好,光线亮堂堂地透进来,照见案板上刚切好的菜蔬,水分饱满,青翠可爱。然而锅灶间腾挪的身影,却似被无形绳索日日牵系,只绕着这方寸之地旋转——炉膛火舌舔舐着锅底,锅盖呼哧呼哧喷着白气,她像被施了定身术,永远旋转于锅台、丈夫、儿女这三颗星辰固定的轨道之中,周而复始。
一日,大概是油锅又起了脾气,油烟气又腾腾弥漫起来的时候,女人忽然开了窗扇。晨风裹着凉意与草叶气息扑面涌入,冲淡了屋内腻人的油腥,窗外两只燕子灵巧地剪过天空,衔着新泥正忙碌修补它们的巢窠。女人侧耳听着,忽觉那“梆梆”的捣衣声,竟也如早春日里隐隐的雷鸣,藏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节奏。
“人生在世,难道只为了团团转?”她对着窗外兀自嘀咕着,声音几乎被油锅的喧闹淹没。然而这缕念头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轻轻点起了微小的涟漪。
女人的眼角忽然微微弯了起来,如新月初探云层。她放下铲子,竟在晨光熹微的院子里踢踢腿,甩甩臂膀。动作虽生涩笨拙,辫子尾梢却随着身体摇曳,如同生命本身在风中悄然舒展——虽细微,却分明可感。一缕久违的生机,仿佛春日里钻出冻土的一星嫩芽,在她沉寂已久的心田怯生生地冒了头。
至于魅力,我最初是从她菜篮子里偶然窥见的。她买菜归来,几只茄子、一把青葱,她竟以几分审慎的态度将它们重新摆放妥帖。青碧的葱斜倚着浑圆的茄子,红艳的番茄偎着嫩黄的土豆,粗朴的菜蔬在她手里竟排列出几分趣味盎然的“蔬果雅集”来。她还顺手采了一束野地里无人理睬的雏菊,插在洗净的旧酱油瓶子里,置于窗台。那卑微的小花在粗陋的容器中昂着头,倒显出几分不自知的清丽。这点滴心思,如同石头缝里渗出的清泉,涓滴汇聚,竟渐渐映照出心灵深处未曾熄灭的光亮。
能力之显出,则带着几分奇异的偶然。邻家娃娃忽然发起烧来,年轻的母亲束手无策,慌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女人听见隔壁孩童啼哭不止,便主动叩门问询。她探手一试孩子额头,转身回家,不一会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清亮澄澈的姜汤。她喂孩子的动作沉稳得当,絮絮叨叨又说了些退热的土法子。小娃娃经她一番安抚,竟果真渐渐止了啼哭,沉沉睡去。那束手无策的母亲感激地望着她,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女人这时眼中流露出一种被遗忘已久的光彩,似沉埋的珍珠忽然被拂去尘埃,重新映照出温润的光芒来。
自那以后,巷弄里的故事渐渐不同了。李家的小女娃不肯梳头,大人连哄带吓皆无用时,只要“姨姨”带着那装着五彩橡皮筋的盒子出现,小姑娘便立刻安静下来;张家婆媳拌嘴,女人竟也能居中调停几句,她话语不多,却总能奇异地令双方的火气渐消;更奇的是,她居然将自家腌制的酱菜方子略加改良,做出来的脆黄瓜、糖蒜头,滋味格外爽利。巷口杂货铺的老板娘尝过,大为赞赏,竟主动提出替她代售。于是,她那小小的灶台边,渐渐又多了一排排擦拭得干干净净、贴着红纸标签的玻璃罐子。罐子里的酱菜浸在琥珀色的汤汁里,倒映着窗格透进来的光,竟也显出几分活泼的光彩。
女人依然忙碌于灶台之间,依然照顾着丈夫孩子,依然在熟悉的生活轨道上运行。然而细心的人渐渐发觉,锅台上的油烟气似乎淡了,案板上的节奏轻快了,那身影旋转的圆周里,分明扩展出一片属于她自己的天地来了。她偶然哼起的调子,不再被油锅的噼啪声轻易盖过。她谈论酱菜的改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她给哭泣的小娃娃扎起漂亮的羊角辫,指尖翻飞灵活如飞鸟;她甚至戴着新的围裙在院子里晾晒衣裳——围裙上竟绣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在风里微微摇曳着金黄的花盘。
某日黄昏,她坐在清静的檐下小憩。晚霞温柔地抹红了半边天际。她放下手里一本用来包裹酱瓶的旧杂志,杂志封面上赫然印着醒目大字:“不做三转女人——锅台、老公、孩子!要做三力女人——美力、魅力、能力!”她嘴角弯起来,眼光掠过那几个大字,悠然落在院角——雨后湿润的泥土边,不知何时悄然开出几朵小小的紫色牵牛花,细细的藤蔓沿着墙角静静向上攀爬。
女人脸上浮起一丝浅淡如远山暮霭的笑意。烟花巷陌里的美力,原是灶台边沾着油烟气的双手,偶然捧起窗前一束野花时流露的温存;市井炊烟中的魅力,不过是邻舍焦灼时递过去那碗姜汤升腾起的热气里,所蕴藉的无声妥帖;而所谓能力,大抵是在日复一日的揉面、择菜、哄孩子入睡当中,那双手渐渐生发出的一种笃定与从容罢了。
女人站起身,走向厨房预备晚饭。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泼洒进来,锅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盛油的葫芦瓶,装盐的粗陶罐,存糖的洋铁盒子——此刻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女人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拿起铲子,油烟复又升起,袅袅地融入金色的夕照里去了。此刻,窗台上那瓶无人顾及的野雏菊,在暮色四合中依旧悄然挺立,散发出难以觉察的、生命本身固有的清冽之气。
薛宏新男,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新乡日报》《平原晚报》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现供职于原阳县城管局,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