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苗躲在丈夫陆明工作的单位楼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偷瞄着陆明单位的大门口。那里，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刚叫住了正要出门的陆明，递给他一个文件夹。陆明边看文件夹里的文件，边接过那女人递来的笔，而后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把文件递还给她，随后二人便各自走开了。
思苗紧盯着那女人看，可惜她几步就从她视野里消失了，而后她又盯着陆明看，看他的步履和神情。似乎他步履里比平时多了几分轻快，神情里多了几分愉悦，这都引起了思苗不快的联想。
看丈夫开着车走上了街道，思苗才从藏身的树后走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叮嘱司机把车开到金贸大厦门前，抄近路。她跟陆明约好下班后一起逛商场的，现在陆明已经开车赶去了，她也得赶紧赶过去才对。
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她就接到了陆明的电话，我已到电梯口了，你在哪？
在呢在呢，我刚去了趟卫生间。思苗一边接电话，一边掏出随身带的镜子、口红补装。眼看就奔五十了，镜子里的自己皱纹早已爬上了面颊。可是前面转角处的陆明，在岁月的雕刻下却愈显玉树临风。看着陆明的背影，思苗越看越觉得耐看。电梯口进进出出的人也不时有人对陆明多看几眼，思苗顿觉不安起来。她紧走几步赶了上去，挎紧陆明的胳膊走进了商场。
人心不古啊。思苗跟乔娜说。
思苗有事爱跟乔娜叨叨。乔娜跟她是发小，两人都是七里屯人。七里屯以前在户城郊区，因离户城七里而得名。现在七里屯早已是城中村，思苗和乔娜出生时七里屯还是城郊。那时候七里屯不种庄稼，所有地都种蔬菜，七里屯人会种菜，菜种得水灵，支棱。七里屯到户城路也顺，不绕山包不过沟，骑自行车、推架子车都不累。那时候户城没有大超市，也不像今天卖菜得上集贸市场。那时候七里屯的蔬菜大多供应给户城，七里屯的村民们手提肩挑车载（自行车）着蔬菜进户城，赶早上就在居民区门口卖菜，赶中午就在城里人上下班走得多的路边卖菜。那时候小汽车少，路宽得很，七里屯人菜筐放路边不碍事。七里屯还给学校供应蔬菜，户城几所高中、初中，学生都住校，一顿得多少菜？一天得多少菜？一周呢？ ……七里屯人由此成了周边屯子里率先富起来的人。
思苗和乔娜都是七里屯人，她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在菜地里捉蛐蛐逮蚂蚱，一起帮大人薅葱撅白菜，一起背着书包上学，还一起初中毕业，初中毕业后又一起赋闲在家。
初中毕业后，思苗整天在家无所事事。思苗爹也是脑瓜活络的人，他琢磨孩子大了，家里几亩菜地他跟孩子娘就忙活得过来，再说总不能都土里刨食。思苗爹拎上东西就进了户城，见了思苗的二表叔，让她二表叔帮忙指条出路。思苗的二表叔是户城烟草局的一名科室主任，人到中年，见多识广。二表叔果真比思苗爹有办法，他建议让思苗上烟草学校，职业学校也行，将来好寻出路。
思苗爹连声称是，临走对自己拎来的那包水果罐头颇为羞赧，再三表示，以后定会登门再谢。
于是思苗交了学费上了职校。职校毕了业，在二表叔的帮衬下，思苗来到户城烟草局上了班，后来又当上了股长。当然，这是后话。
思苗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虽然样貌平平，但思苗有工作，家庭经济条件又好， "综合"来看可不一般。一家好女百家求，思苗转来转去，就和陆明转到了一起。陆明那时刚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城郊中学当老师，温文而雅谈吐不俗。思苗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没有稳定的工作，爹娘还不济，陆明是不是还愿意跟自己在一起。这想法不禁让她对自己的幸福家庭产生怀疑，怀疑自己的幸福是不是一种"伪幸福"，"真幸福"是不是自己从未得到过；有时她还为自己悲哀，为自己沉浸一生的不过是一场"物欲爱情"而悲哀。
乔娜和思苗的经历如出一辙，只不过，乔娜没有上职校这一折，乔娜也在一个亲戚的帮衬下上了班，先是在城郊城管队，后来又调到了市场管理所。
时光荏苒，户城发生了大变化，高楼一㠉接着一㠉，城区一扩再扩。路边也不让摆摊卖菜了，因为路边能停车的地方都停上了车，汽车、四轮电动车，路就显窄了。大型超市也多了，超市进货有专门的进货车，有的超市还有自己的蔬菜、畜肉供应基地。七里屯也发生了大变化，以前离城七里，现在村在城里了，七里屯人也没多少种菜的了，菜地也没了，有也就剩房前屋后不多的菜园子了。随着交通的发达，网络的便利，户城外来人口也多了。以前外地人来户城都是来上学的、做买卖的，那时候的外地人也不能算是真的外地人，都是户城下辖乡、镇、村里的人。现在外地人倒真能算是外地人。有的外地的大学毕业生，隔着省市招考来户城就业了。有的户城人去外地务工，把云南、四川的妹子带回了户城，有的都把尼泊尔的媳妇带回来了。
这变化让户城人应接不睱，户城人感受着前所未有的便利，也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作为一名资深户城人，思苗当然也难免会感受到这便利与冲击。首当其 "冲"便来自她工作的单位，来自单位招来的那些省城院校毕业的学生。他们说普通话，衣服穿得整洁利落，连到乡里村里验收烟叶时穿工作服都穿得挺括好看。还因为是外地人，他们利索得跟户城谁都无牵无挂。他们说话做事讲规矩，讲得思苗颇不适应。比如有一回，有个熟人来找思苗，看验收烟叶时能不能帮忙插个队，能不能把烟叶的级别定高点儿。思苗就领着他到验烟台，绕过那几个排队的人赶到前面，刚要张口，那验收烟叶的年轻人头也不抬，说，后面排队去。思苗再要张口，又怕被那年轻人弄得更下不来台，只得悻悻地领着熟人到后面排队去了。有一回思苗还听到那些年轻人对着她的工作日志小声地指手划脚，说写得用语不规范，还有错别字……
是是是，你们哪都好，你们都干完得了。思苗想干脆把活儿都安排给他们做，可是又怕自己业务不沾手，以后评先争优没自己的份。还有她带过去的熟人，她毕竟是科室股长，是他们领导，这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小地方什么时候不讲熟人？他们一个个新人、外来的，跟谁都不认识，难不成也要把自己变得跟谁都不认识？那以前自己欠人家的人情怎么还？以后还怎么开口找人办事？思苗觉得横竖都为难，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责难，更难以接受的是这责难并非来自上级，而是来自一个个小毛丫头毛小子。
她把这番难讲给乔娜听。乔娜是她的发小，不得不听。她爱在乔娜跟前叨叨还有一层，她可是上了职校才工作的，乔娜却是初中毕业就工作了，虽然后来乔娜又进修了，可她打心底里觉得乔娜差她一层，毕竟她是全日制，乔娜是带职进修。乔娜听着就给她出主意，让她打听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个小丫头，外地的，打听清在哪租住，就让她等着了。
不久，那小丫头就在思苗跟前怯起来了，后来连带着几个外地的都怯起来了。他们在她跟前畏手畏脚，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大声说笑了。思苗底气又足了，又敢领着她的熟人插队了。她问乔娜这是使了什么招这么见效。乔娜说，也就是孙鹏，使了点小手段。孙鹏是乔娜的丈夫，是户城市场管理局的。知道了那小丫头的住址，孙鹏就带着局里几个相熟的，穿着工作服，在那小丫头租的房子附近转悠了几圈，有意无意地跟那附近的商户透露些信息，那些商户便心领神会了。从此，那小丫头便只能上远一点儿的商户那里买菜买馒头了。
思苗问，怎么做的？那些商户做啥了？
他们就不待见那丫头呗。买菜往贵了给她，买馒头给别人手上套着袋好好给，给她的用手挠挠头再给拿，那些人有办法。
他们会这么做？
不然孙鹏就穿着制服去他店里转，市场监管局的上店里检查再正常不过，哪个开店的敢说他店里没一点毛病？
这么做，孙鹏不会被投诉吧？那些年轻人可是会维权呢。
怎么投诉，孙鹏他们也就是在那丫头经过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给那些商贩努努嘴啥的，孙鹏做啥了？
思苗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像乔娜这样的朋友多交几个，户城不就是她的天下了？
思苗发现单位那些年轻人更爱看书了，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考走了，思苗就跟科室主任发牢骚，看看这些年轻人，小地方根本留不住。科室主任点头称是。
巩固了工作还得巩固家庭。陆明前些年刚提了城郊中学的校长，加上他本来就有气质，现在更显得事业有成，魅力十足。这些年户城城乡招考来不少人。那些毛丫头各单位都能见到，穿高跟鞋的、运动鞋的，留卷发的、剪短发的，说普通话的、外地话的，各中小学校更多。作为学校校长的陆明，免不了要和那些女教师打交道。这都让思苗心里不安。
她常想，跟自己相比，陆明是不是跟那些女教师更有共同语言？如果陆明哪天遇到了真爱，会不会跟自己离婚？自己工作稳定，加上有颇懂经营的父母，陆明该对自己死心塌地。可是眼瞅着几对认识的两口子离了婚，那些男的再婚娶的都是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思苗心里又不安了。
人心不古啊，她又去找乔娜诉起苦来。
好好好，又想用用我们家孙鹏了不是？我怎能弃你不顾呢。乔娜满口答应，那我们就去再试试，争取让你家老公跟前寸 "女"不生。
思苗舒了口气，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
我可又欠你个大人情，思苗说，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妹。从今以后，有姐一口菜，绝不让你喝菜汤。
你可真是卖蔬菜起家的，到哪都忘不了菜。乔娜说。
两人在沙发上闹作一团。
走出乔娜家的门，华灯初上，户城正慢慢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