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与长街
诗写古运河采风作品小辑（一）
王学芯 育邦 胡弦 张晓雪 等
《十月·长篇小说》2024年第5期
流年之河（外一首）
王学芯
古化与无止境的延续
古运河里人影行走
驳岸质感 垒砌的石泄露出缝隙
淡淡的柔软水印晕染
螺蛳般光点
飘在鳞片上
触须似的夜
静脉动脉之类的血管
城市曲成一条水平的S线 画舫前移
变幻和呼吸的眼神
遍地美人鱼
拖长了周六
这世上有一条水弄堂已足够完美
曾经最动心的日子或恬静
落脚此时 水墨印象
浸润在延伸中
又遇南关城门
回转的路旋了个向
过渡点 浣洗的石阶掀起
掌中一颗水滴
里面布满经脉 显出一个旧时邻居
深度的皱纹
耳环叮叮
站在一个画架面前的女孩
眼睛盯着画家
顶着一头没型头发 下巴厚实
背景清名桥 石榴树开出想象的花
转化的人工光感 打在
面颊边缘
这个半农村化女孩
松散的五指似乎还没跟人握过手
脑门微微前倾 领口紧闭
纽扣闪闪亮亮如同
晶亮水珠
木炭画捧下的单色轮廓
线条变细 睫毛一点点渗入动感城市
上翘出一点媚惑
偏黄的牙齿 变得
异常洁白
淡深或者苔藓色的桥
最为相似的面貌 某种现实状态
渐渐勾勒 勾勒 勾勒
女孩的风姿 怒放出
绚丽时刻
画家最后一笔
远见了炫耀之唇
好的，先生（外一首）
——顾宪成在东林书院
育邦
石牌坊，建了又毁，毁了又建
树是新栽的树，花是新开的花
风雨如晦，我们从时光深处
听到一声鸡鸣
孩子们的读书声清脆悠长
越过衰老帝国的黄昏
站在丽泽堂，清癯的脸庞上升起云烟
溪流正穿过他的内心
他说，我们一起磨刀、切菜、淘米、做饭
吧
孩子们齐声回答：好的，先生
二泉映月
——过瞎子阿炳故居
清贫的旧毡帽
行走在五月的鲜花中
你在欲望的丛林里徘徊
斑斓的蘑菇在头顶上飞舞
你总在桥上走，从清名桥到伯渎桥
你为自己立下墓碑，在惠山的山坡上
小道士，你与小学生一样
一字一画，在泥土上镌刻人的完整性
当世界寂静下来，你就拿起二胡
即兴演绎不可更改的命运
月光如水，从残破的身体中潺湲而出
二泉如月，天地间回荡着人世的赋格
微不足道的时刻，你的双眼噙满泪水
星辰出没其中，不断闪烁
清明桥畔看运河
胡弦
每个倒影都来自现实。
这些桥、酒楼、垂柳、星空、霓虹……
一阵水波搅拌着它们，
又慢慢平静，返回各自的形体，
仿佛杂糅在一起的时间被剥离开，它们
从纠缠不清的意义里脱身而出，
重新回到一幅画中。
运河（外一首）
张晓雪
流水因袭了孤独，
比孤独多点光影陌客。
比怒涛，有着冲动后的隐退与持重感。
近近的风啊，如修理危窘的剪刀，
对着单薄的衣衫吹得慢点。
照上河面的一朵云影，
谁能捉住它无情的远遁？
以一河之运力，多么有限。
这一天，头发蔓长，衣袖裹风，
挽来你目送里的一缕春风，
与另一天那么不同。
这一天，鲤鱼精因隐藏、失敬
而放大了我们的喜悦。还有白皮柳，
无论长在运河边还是长在心上，
都是虚飘的意思。
金砖记
泥土炼金。泥土
止于生坯，
火焰主使平仄韵：
稻壳熏一月，
文火平息了汗水跌宕，
干透的面积匿迹成篇。
片柴烧一月，
技艺与欲望穿过时，
万千武火，
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客观，无冷静，
一孔砖窑集结青雾，
告诉你凌虐的审美观——
稻草与芦苇作舞，
柔波、绚烂全是幻灭。
香樟与松枝噼啪作响，
脂液、芬氲保管寒光暗语，
一寸一尺被理解为宫殿的沉思。
一寸，一尺……
多像停止的风，静止的浪，
禁得住锋刃对决，禁得住
泪水触碰。再大的谋断
也撼不动恒定之物漫长的静。
恰似不朽，与永恒均势，
负责证实你，丧失你：
不同往昔的一天,
爱与恨，生与死已被刻碑、塑像，
割舍回忆。金砖哀荣参半，
还是在人间，却归于时间、风，
和华丽的游客所有。
相同于往昔的一天，
金砖披沥了很多雪花和雨水，
檐角风铃，
仍在敲打着流逝……
清名桥（外一首）
姚辉
筑桥 那人愿意
用光三种清名——
第一个名字是恒久
飞翔的石头 它再度
放弃羽翼 只留下总与
灵肉同频的硬
想使用的第二种
清名 仍保持着最早的
楷书骨架 其气象
不改 姓名间
抽出的芽 可以
继续在下一刻成为
桥战栗的往事
一条赤鳞的鱼哧溜
跃起 就成了桥墩的
理想外壳 这
变形的清名 外壳
真是牢固 可以
替代筑桥人遗漏的
所有夙愿——
筑桥 你使用的
承诺也行使了
我和风及石头不想
改变的虔敬
在东林书院
先减去雨和风声
再减去你想捧读的
毛边书页 减去
耳蜗深处可能
滂沱的警示及逐渐
发灰的听觉
减去不断眩晕的
家国之事 偌大天下
被掷于粪土中
……淤塞的梦境
也该照例删减
烈日碾过累累骨殖
一些繁体的字
死去 活来
东边的丛林该如何
抓牢历尽艰辛的
根本？再减去剑匣里
嗤然的信念
——黑鸟成为
楹联A与B相望的
影子 它们剧烈碰撞
剧烈到需要彼此
咬碎钢牙继续侧目
仇视的程度
被随手减去的心
突然摔碎历历
青铜之影
一个孩子重新
跃出字缝 像一块
练习击打奸佞的石头
他 为何又替
天下准备了另一场
铭心刻骨的风雨？
江南水弄堂（外一首）
梁晓明
——世上有砖弄堂、木弄堂、石板弄堂，可是水弄堂只此一家，它就是无锡江南运河水弄堂。
弄堂，人悠悠走在其间，有屋檐、晾杆
有挂檐，那是春季连绵的雨水从天上下来
还有邻家的嫂子端着木盆端着一大堆家里
的衣物
走出来，沿着石阶，蹲在小河边
她洗衣、清衣、拎起河里的活水看着家里
越来越干净的几张脸，那是她的亲人
是这一家，和另一家，是整个江南
很多人相互招呼着，相互在河边
过着不求天地不求政治的简朴生活
这是无锡，这是一条水做的弄堂
人可走，船可走，云可走
连天空也可以俯下身子，缩瘦着身子
低到这条弄堂的水面上，似乎
空下来，它也想过来，下来
也要来看看这弄堂两边的人家
它晃荡在水面，就像此刻
我看着它，水波涟漪
两边轻拍着无锡的人家
我看着那位邻家嫂子端着一盆洗净的衣物
上岸
我在想，她的丈夫一定憨朴，而且伟岸
南长街
是一个清晨
我孤身走上南长街
安静、无人，可能太早了
煤饼炉坐在街边煮着开水冒着水汽
七八条游船卧在大运河边可能还在隋朝的梦里
几乎没有渔家女从船头出来
也没有谁为了谁而等待在船边
桃花杏花自顾自开放着，它们也不在等待
就像古运河的流水并不为了谁而流淌
水在运河中流
煤饼在煤炉中燃烧
水烧开了，水变成水汽在空中轻起
就像这条街谁能想到它曾经是马蹄哒哒的
古驿道
那些马早走了，驿卒也早就烟消云散
这样最好
整个世界都走在自己要走的路上
没有什么沸腾的远方
只有自己安静地一点点走完自己的生命
是一个清晨
在无锡
在南长街
我停下来
想到了这些
夜游古运河（外一首）
慕白
生命的旅程
茫然前行
河流里的乌托邦
三千年的梁溪
从吴桥经西水墩
再到清名桥
我爱的只是你影子
欢迎来到伯渎河
鱼和虾
活着没有目标
命若琴弦
浪花一直回头看
期盼出现神迹
河岸的灯火
无法承载告别
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来日方长
坐着夜游船
依然回不到昨日
独自离去
打开自由之门
星空比河流更深邃
别想留下点什么
聚散无常
最好的疗伤是自己
过清名桥
我知道死亡是确定的
流水没有目的
离别与重逢
河道充满变数
要么一生
要么陌生
泥捏的人生
爱亦如水
每一个漩涡
都是刻刀
一条河流
有一些美好
独属于昨天
我没有漂浮术
桥下流水
是我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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