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代/文
赵玉林(1917年7月—2017年11月26日),号佛子明璧,原籍浙江绍兴,出生于福州。当代著名诗人、书法家,国家一级美术师、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福建文史》副主编。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名誉理事,福建省、福州市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福建省楹联学会名誉会长,福建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理事。被英国剑桥大学收入《中国名人录》,曾主编《百年闽诗》《全闽诗录》等,出版《赵玉林书法选集》《玉林词选》《秦豫行》《灵响居诗文存》《左海吟墨》等诗书著作。举办《佛子明璧诗书展》《佛子明璧百联展》等个展,被公认为“充满活力与创造力的诗书大家”。
人生百岁殊不易,风雨如闇豪气坚。
翰墨烟云舒广袖,佛子明璧洒诗篇。
人到中年,开始怀想。
时光飞逝,一晃赵老离开我们7年整。这些年来,他的身影和教诲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每当看到福州三坊七巷那些题联和招牌,每当推开书院大门,看到他亲手题写的“国创书院”匾额,感慨与敬佩之意油然而生,思念绵绵。
“故园三十二年前。”1992年秋,我到福建省委党校学习,后又在福州工作了近十年。在福州学习与工作的十多年间,因为书法的缘分,我有幸结识了赵玉林先生。
那年代,虽未举行像如今时常可见的隆重拜师宴,但口头上拜师,我也算是赵老的“入室弟子”了。记得初见赵老是在于山堂举办的福州老人书法展,后来又多次在书法活动中相逢,我们也就熟悉起来了。从省委党校的小柳村到灵响市场他住的寓所,骑车十几分钟就可到。记得与他第一次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的是很清脆的“童声”,我问道:“请问你爷爷在吗?”对方笑着答道:“我就是他爷爷!哈哈哈哈!”我马上反应过来,电话里的声音就是他本人,那么悦耳动听,那么幽默!比起当面交流,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更为亲切,他的调侃一下打消了我求教忐忑不安的心绪。打那以后,我时不时便会登门求教。
赵老的书风独树一帜,对书法的热爱和追求从青少年开始就打下深厚的基础。我那时除了送去王羲之《乐毅论》等楷书的练习作业外,还带去《华山庙碑》隶书的练习作业。他看到我的隶书练习稿,耐心地指导,用铅笔勾画结构的不足,强调隶书的魅力就是“绵里藏针”“线有骨气”,就像太极拳一样“柔中带刚”,说着说着,还给我比划起太极拳的动作,好像是“云手”吧!他鼓励我学习书法一定不能急,要实实在在地打好基础。他认为学习书法从篆书和隶书开始是非常对的,篆书和隶书都要求“中锋用笔”“如锥画沙”,都强调线条的坚实。或许正是他当时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以致那些年我将隶书的代表碑帖如《曹全碑》《乙瑛碑》《礼器碑》《华山碑》《韩仁铭》《张景碑》《石门颂》等都遍临一通,特别是在《史晨碑》上用功最多!冥冥之中,隶书的“功底”为我十多年后考取书法博士打下了基础。我考博时有一门自选书体临场创作,我就是用隶书书写了“霞尽入新诗卷,水遥开古画图”。几位导师盲评,平均得分86!我是科技哲学的硕士生,是当时唯一一位非艺术类考进书法博士的硕士生。当我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时,内心由衷感谢赵老当年的“慧眼识珠”,是他那么早就提醒我要远离那个年代刚刚兴起的“流行书风”。他认为书法是高古的传统艺术,要继承和发扬光大就得谦虚向古人学习。他告诫我千万不要学习日本“少字派”的创作风格与形式,那只是会哗众取宠,要乖乖地练好“看家本领”,要多练各种碑帖。
“功夫在书外。”除了练好字,赵老还认真嘱咐我一定要多读书,要汲取中国文化的丰富营养,千万不能成为擅长抄经的“写字匠”。他这样要求身边的学生,更是身体力行的楷模。在闽乡榕城,赵老是有口皆碑“诗书合璧,德艺双馨”的典范,不管是展览还是他人索求,平时他总是力求书写原创诗词作品。在他身上真正可以体会到这位“末科状元”的文人风采。人生百年如寄耳,历尽坎坷踏坦途。“不经风雨怎见彩虹?”赵老坎坷的经历,铸就了他辉煌的一生。
1917年7月,赵老出生于福州的一个诗礼世家。少时目睹了家国破碎,他以一颗孤勇之心,默默耕耘于文化的沃土。1936年,20岁的他林娶了亦出身于书香门第、能诗善书陈孟玉为妻。抗日战争爆发后,夫妻二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抗日救亡的洪流之中。他们组建抗日剧社,奔赴各地宣传,鼓舞人民斗志。在那炮火轰鸣的战场上,他用笔作枪,以诗为剑,抒写着同仇敌忾的呼声,褒扬着民族御侮的坚强气节。
抗战胜利后,1946年赵老参加国民政府举办的全国高等文官考试,得经济系第二名,进入“国立政治大学”学习。翌年又参加选拔县长考试,名列第一。因为这是国民政府在大陆统治时期举行的最后一次考试,所以有人戏称赵老为“末科状元”。随后他误蹈宦海,成为了永泰县的县长。然而,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他的书生梦想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1952年,作为旧政府遗员,他因历史问题被遣送到苏北农场劳动改造。在农场的23年里,他不仅磨砺了自己的意志,更锤炼了独特的艺术才华。他经历了从旧知识分子到农业生产能手的转变,也创作出了大量具有双重人格的诗词作品,既有李煜式的伤感,又有陶渊明式的恬淡,如《人月圆·滨海》抒发了对流逝时光的无奈与愁绪;而《喜雨》则描绘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宁静与美好。还有苏东坡“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如《定风波· 寄稿》“草发荒原二月春。蒙蒙瘴雨断人魂。白发征衫愁绕舍。难写。杜鹃声里度黄昏。盈箧诗馀何处寄。阳光道上尽行人。谁是天南归去者。停驾。烦君觅便付寒门。”
也是在农场期间,他创作出《莘野随录》和《悼孟百歌》,这两组作品最终成为他诗词创作的两座丰碑。
在苏北农场,最令他痛心的是与爱妻陈孟玉的生离死别。孟玉出身书香世家,其父为陈慧屏,福州折枝诗名远播,孟玉亦承其才,能诗善书。1952年赵老由集训队解往苏北时,前路茫茫,途中哀叹“此来不是温前梦,一去何知路尽头?”而孟玉亦思夫心切,信中言:“何时最是思君处,斜月三更挂太虚!”赵老远戍后,孟玉独撑家计,侍奉婆婆,抚养子女,却屡遭白眼,后患肝癌。然而病中她仍盼与夫重逢,写信曰:“莫信杏林皆束手,须留残喘待君还。”情深意切,令人动容。1955年秋,孟玉病逝,年仅36岁。赵老悲痛至极,立下“尾生长抱柱”之誓。1960年,赵老哀思难平,挥毫泼墨,写就百首诗词,追忆与孟玉相识、相恋、成婚及婚后点滴,表达对妻之无限哀思。这组血泪之作,就是《悼孟百歌》,人称诗体《浮生六记》。问世后,好评如潮,读者无不泪下。其后赵老境遇好转,多人劝续弦,均被拒绝。赵老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优秀品德,在如今朝秦暮楚的薄情之风中,堪称楷模!
1976年,赵玉林先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农场生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福州。进入晚年,他仍在时代的浪潮中奋发,为传统文化寻找新的出路。他回到福州,经历了四年的辗转和漂泊,饱受世态炎凉的煎熬,但他始终坚持用诗词与书法表达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1951年中央文史馆成立时,提倡成为馆员不仅是“文、老、贫”,还要是“德、才、望”1980年,花甲之年的赵老荣幸地被福建省文史研究馆聘为馆员,这也成为他人生新的起点。其间,他以禅心写诗,以书法弘道,笔墨间总带着对人生、自然与佛理的深沉思索。他创立福建诗词学会,主编《百年闽诗》,为传统文化注入新生命。他忍受病痛,坚持整理福建百年诗词,为闽文化留下无价的遗产。
杜甫诗曰“书贵瘦硬方通神”,他的书法秉承传统,写出极具个人的鲜明特色,结体疏朗,铁线老辣,刚柔并济,力透纸背,洋洋洒洒,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他的书法作品以苍劲有力的笔触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被多地收藏,不仅跨越国内,更远播海外,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一颗明星。他在苦难中锤炼信念,于平凡中铸就伟大,成为一位“人书俱老、诗书并妙”的文化巨匠,为后人留下熠熠生辉的精神宝藏。他用百年的时间诠释了何谓以文化立身,用行动告诉后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特殊的日子,特别的纪念。2003年我离开福州到京城求学,自然与赵老的联系就很少了,这是我一直深感愧疚与遗憾的!2016年秋天,我开始筹办北京国创书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请赵老先生题写书院院名。但羞于久疏联系,怎么好意思联系和开口呢?在福州友人的帮助下,说明原委,病榻中的赵老欣然同意。巧的是,据说书写“国创书院”的当天就是赵老的百岁生日。如获至宝,弥足珍贵!“国创书院”可算是赵老的绝笔之一。随着病情加重,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到第二年冬天情况就更不好了。得知赵老病重沉疴,我携妻子专程飞赴榕城看望。当时他精神很好,满面红光,执手相望,嘘寒问暖,简单交流,频频致谢我远道登门。临别时,赵老还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待我们回京一周后,深夜噩耗传来,赵老已安详驾鹤西去。
“强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国创书院以“尔乃世之光”为院训,旨在发现新人、培养俊才,希望成为名师荟萃,英才辈出的地方。创办以来得到各方面有识之士的大力支持,取得了一定成绩。7年多来,国创书院大讲堂邀请各类专家学者开展系列讲座和各种活动。至今,已有70多个国家近800位外国法官到访书院,进行文化交流,成为国创产业园企业创新的一大亮点,也成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开展文化交流的基地。各种荣誉纷至沓来,引起媒体广泛关注和报道。我不仅被评为“2019中国百名文化
产业年度人物”,而且今年6月还被评为文明之光“2023中国文化交流年度人物”。如今,“国创书院”牌匾依然在园区内熠熠发光,激励着我们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九泉之下的赵老如有知,也应会欣慰。
三坊榕荫翳,七巷塔生辉!榕城福州——我的第二故乡,文化底蕴深厚,精彩荟萃,名家辈出。我有幸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在福州度过一段难忘又美好的时光,接触到潘主兰、郑乃珖、周哲文、沈觐寿、雷普、张斌恢、陈奋武、蒋平畴、朱以撒等一批优秀的文人墨客,受到他们熏陶与教诲。赵玉林先生的寓所与我上班的杨桥路又很近,近水楼台,自然更结下不解之缘。赵老先生最令人感佩的是他难能可贵的文人风骨,他用大量的原创诗词联作品真正体现了什么是书法家“用作品说话”!从1955年38岁失去夫人到2017年101岁离世,他用64年完成了对爱情的坚贞。遥望南天,斯人已逝,泽被后学,感恩深深,感激永生!诗奉:
赵玉林先生赞
曾经茅屋论天下,怎奈艰难几度生。
百载轮囷肝胆在,高才诗笔誉榕城。
浮云何惧遮望眼,斗转星移勤奋耕。
常念南方歌岁月,莘莘后学踏新程。
作者为北京国创书院院长、文学博士(感谢赵玉林后人及林华光等同志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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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河南全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