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空
卢新松
夏夜的蝉鸣在麦穗上打转，我总爱躺在晒谷场的老竹席上，望着头顶那片被星子戳破的夜幕。父亲常说，天上飞的那些亮闪闪的物件儿，不是什么“UFO”，都是他亲手编织的旧物，被风儿偷走了，又被神仙们拿去耍了千年。
父亲的手艺是竹丝编织。他年轻时，总爱在檐下摆一张青竹凳，抽着旱烟，用竹刀将新砍的毛竹剖成细丝。那些竹丝在他粗糙的手掌间翻飞，时而拧成筛米的筛子，时而编成挑谷的箩筐。竹丝在他指尖跳舞，筛子圆得能兜住月亮，箩筐深得能盛下整片云。可父亲总是不满意，说筛子眼儿太大，漏掉了星星的米质；箩筐底儿太浅，挑不完云彩里飘着的棉线。筛了几千年，挑了几个世纪，他总对着夜空叹气，仿佛那些星星、云彩都是他未完成的作品。
记得那年秋收，父亲新编的筛子又裂了缝。他蹲在谷堆旁，用荆条重新补编箩筐。荆条比竹丝更韧，可编出的箩筐却沉得像块铁。他挑着两筐湿漉漉的稻谷往晒场走，扁担在肩上吱呀作响，汗珠顺着脊梁滚进黄土。路过晒场时，我见他仰头望着云絮，忽然喃喃道：“这云里的棉线要是能挑完，织成件衣裳，准比仙人的羽衣还暖和。”话音未落，一阵风卷过，箩筐里的谷粒竟在风中飞旋，恍惚间真成了云朵里抽出的棉絮，飘向银河深处。
父亲的草帽是他最宝贝的东西。那顶用野草编的帽子，帽檐宽得能遮半亩地，帽顶还缀着一圈晒干的艾草，驱蚊又避邪。可有一日，草帽被风吹走了。父亲追着风跑过山坡，跑过稻田，草帽却像长了翅膀，一会儿钻进槐树梢，一会儿又滑过溪水面。他寻了整整一辈子，草帽的影子却始终在远处晃荡。有人说，那草帽是被风神借去当伞了，在九霄云外遮着雷公电母的宴席；也有人说，草帽成了月亮的船，载着嫦娥的桂花酿在星河里漂流。父亲不信，总说那不过是顶破草帽，丢了就丢了，可夜里他常对着星空发呆，仿佛草帽还在某个云缝里，等着他伸手去够。
最有趣的，是父亲的烟袋锅。那烟袋锅是他用老铜片敲的，烟嘴儿弯得像月牙，烟锅肚圆得像柿子。他抽的是自家种的旱烟叶，烟味呛得人咳嗽，却总说这烟叶“铳”，抽一口能顶三天力气。有一回，他正蹲在田埂上抽烟，忽见一道闪电劈下来，吓得他手一抖，烟袋锅竟脱手飞走了。后来村里传得神乎：那烟袋锅被玉帝借去当火镰了，可父亲的烟叶太呛，神仙们抽一口便呛得涕泪横流，围着天庭跳了九九八十一圈，连东海龙王都咳得吐了海啸。父亲听了只是笑，继续用竹筒编新的烟袋，却总说不如原来的铜锅抽得顺。
父亲的物件儿，就这样一件件飞上了天。筛子成了外星人探秘的飞船，箩筐成了银河系运货的云舟，草帽成了仙人斗法的法器，烟袋锅成了雷神发怒的闪电。他总说这些不过是些破烂玩意儿，不值当什么，可每当我看见夜空中有不明光斑划过，总会想起他编竹丝时专注的眼神，挑谷担时佝偻的背影，追草帽时蹒跚的脚步，还有那烟袋锅里明明灭灭的红星。
或许，父亲的天空本就是一场人间与仙界交织的戏。他的双手是编造神话的梭，汗水是浇灌星斗的露，那些被风偷走的物件儿，不过是大地向苍穹献祭的诗行。筛子筛去的是岁月的尘，箩筐挑来的是光阴的粮，草帽遮住的烈日，烟袋点燃的星光，都在诉说一个倔老汉与天地较劲的故事——他不服老，不服命，连丢了的物件儿也要化作天象，在九重天外继续与他纠缠。
如今，父亲已睡在了后山的黄土里，但他的竹筛、荆筐、草帽、烟袋，依然在夜空里游荡。每当雷雨夜，我总能看见一道闪电裹着烟锅的铜光劈下；每当月圆时，总有一片云絮缠着草帽的艾香飘过。那些“UFO”，不是外星人的谜题，而是一个父亲留给世间的暗语：看，这就是我的一生，编、挑、追、呛，活成了天上的一道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