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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5年第4期|傅菲:乡野归途(节选)
中国作家网
2025-06-07 06:28:25

鹿鸣于野

夜晚湿漉漉,潮气在瓦檐凝为露水,天泛起米浆色,散发荷尔蒙的气息。我在杂货间清理蚕沙。我养了一圆匾蚕,计43条,蚕躺在桑叶上,很是慵倦,白白胖胖。养蚕不为别的,是为玩。河埠头有一棵五年龄的桑树,肥叶簇拥,新绿纷披。去了低枝,桑树长得壮。剪下的枝叶枯败在地上,太浪费了。我就养了一圆匾蚕。一天剪一根低枝,叶采回来养蚕。蚕消化系统比较弱,消化不了那么多叶绿素,排出粪,粪如细沙,俗称蚕沙。每天晚上,我用一把竹刷刷蚕沙,清理到花钵去,做藤本蔷薇的肥料。村已沉寂,路灯在巷子里亮着,有些苍白。后山传来一阵阵“哼儿哼儿哼儿哼儿”的叫声,像鸭子在叫,也像老狗在狂吠。

叫声洪亮,持续、有力,时而山东时而山西,有破空之感,听起来很瘆人。刷了蚕沙,我站在院子里,眺望山麓。山呈稻草垛的形状,山巅尖锥,两条山梁向东向西垂下来,低缓、浑厚,针叶树稀稀,灌木与芒草覆盖了山坡。山并不高,海拔约400余米,在星月之下,显得很嵯峨。叫声如石,滚落下来。

这是雄性赤麂在叫。雄性赤麂求偶时,在隐蔽的草坞或灌木林叫一阵,翻山坳越山梁,又停下来叫一阵。雌性赤麂求偶时则藏在草坞叫。赤麂四季繁殖,求偶不分季节,母麂两年生三胎。幼麂长到半年,离开母麂,寻找荒僻的草坞,建立自己的领地,雄性麂约12个月性成熟,雌性麂约8个月性成熟。山野处处,赤麂之声四季都有。

3月12日夜,后山响起了赤麂在甲辰年的第一起叫声。除了雨夜之外,此后夜夜都有赤麂在叫。也许,这是刚性成熟的雄性赤麂在后山建立了领地。黑咕隆咚的夤夜,赤麂的叫声令人惊骇。夜太黑,叫声就显得夸张,如乡人口中描述的野鬼一样,在荒郊野岭游荡,发出恐怖的呼号,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当然,我是不会惊骇的。我默数它的叫声,哼儿哼儿,连续叫了八声,稍缓半分钟,又继续叫。叫声有节奏,这与赤麂呼吸的频率有关。有一个晚上,我什么事也不做,坐在杂货间,烧水煮茶,一边看蚕吃桑叶或睡觉,一边听赤麂在叫。

夜有些寒,炭火烧了一炉又一炉,茶煮了一壶又一壶。窗户四开,风无声而起。坐到凌晨3:17,赤麂不再叫了。赤麂夜夜叫得很晚,但具体叫到几点歇声,我不知道。平时我入睡了,它仍在叫。

我是晚睡的人,吃了晚饭,去田野闲逛一会儿,天黑了,去邻居家坐坐,回来喂蚕,翻一会儿书,磨磨蹭蹭,夜就深了。我做很多无聊的事,打发时间。所谓日常生活,其实就是按照某种既定的节奏,打发属于自己的时间。听赤麂叫,也似乎成了我的晚课。

邻居彬彬很烦赤麂叫,说,赤麂是恶鬼投胎,什么时候投了胎就不叫了。它已经叫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找到投胎的地方。

赤麂求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赤麂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雌性赤麂很少会挪窝,听到了雄性赤麂叫声,雌性会作出回应:哼儿哼儿哼儿。雄性赤麂听到了回应,就翻山去雌性草坞,和雌性赤麂同卧一室,过一夜或两夜,又回到自己的领地。若是叫了三两个月,还没有雌性赤麂回应,雄性赤麂就离开自己草坞,沿着山梁或峡谷在夜晚游荡,边走边叫,像个游走四方的说唱艺人。一个晚上,赤麂游荡三十公里,天快亮了,又原路返回,第二个晚上,顺着别的山梁或峡谷游荡。

它就这样漫山遍野地苦寻。它的叫声是孤独的,飘散的。它有执念。执念源自基因。任何一个物种,因基因而伟大、独特,也因此局限、受困。基因是物种的牢笼。于物种而言,一切的自由都是相对的。鱼在水里自由,鸟在天空自由,兽在陆地自由。人在文明中自由。

彬彬问我:后山在冬天没有赤麂叫,入了春,百草生发,赤麂就来后山了,夜夜叫。年年如此。这是为什么?

我被他问傻了。他长居在村,他的疑问不是一时而起。他问了好多老人,也找不到答案。在我家喝茶时,他这样问我。我想想也是,赤麂从不在冬天的后山叫。在饶北河上游,灰八哥在收油菜季节产卵、孵卵,山斑鸠在收豌豆季节产卵、孵卵,草鸮在收第一季辣椒时产卵、孵卵;鲫鱼在马塘草初发新叶时产卵,鳜鱼在桃花凋谢时产卵,鲤鱼在谷种下田时繁殖。鱼鸟有属于自己(相对稳定)的繁殖季。作为一个物种,赤麂没有相对稳定的繁殖季。那冬季的后山怎么就没赤麂叫呢?

赤麂叫,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求偶,要么是遇到危险以叫声恐吓“敌人”。事实上,赤麂是一种非常安静、谨小慎微(性怯)的动物,通常情况下,很少发出叫声。有一天傍晚,我散步去石棺材(地名),走到山瀑之下,看见一只雌性赤麂(无鹿角)在山瀑之侧的灌木林吃草叶。赤麂通身赤褐色,脸部有一块深长的“V”形黑毛斑,后腹由浅棕色褪至白色,四肢赤棕,看起来像一块鹿状赭褐色岩石。它竖着扁圆的双耳,啃食鲜嫩的树叶。坐在石亭内,我不敢发出丝毫的响动声,看着它啃食。它撩一口嫩叶,边咀嚼,边张望四周。吃了半个小时,一只雀鹰在树林上空啼叫,嘀嘘嘘嘀嘘嘘,赤麂被吓跑了。它以纵跃的方式,向山上树林跑去,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它始终没有发出叫声。

在春夏季,低海拔山地草木丰茂,幼叶青青,尤其在临近溪流的山地或丘陵,草叶如被,厚厚地遮盖了大地。清晨或傍晚,赤麂晃悠悠地出来吃嫩叶了。嫩叶挂着露水,鲜美、多汁。它委身于草灌丛,吃蔓草虫豆苗,吃雁婆麻,吃野豌豆芽,吃“扁担杆”,吃藿香蓟,吃刺篱木。它吃叶,吃茎,也吃果实。山瀑之侧有一小片刺篱木的林子,它在吃刺篱木的叶和花。

入深秋之后,霜露重,低海拔地带的草本渐渐枯死,弥眼一片哀黄。赤麂觅食变得困难,食物开始短缺,甚至匮乏,它就去中高海拔的山上灌丛找食物,吃八月炸(三叶木通果实)、藤梨(猕猴桃)、高粱泡、酸藤果(瘤皮酸藤子果实)、油茶籽,吃黄茅、白茅等禾本科草本的茎。动物以食物为导向,作为选择自己“起居之地”的指南。赤麂不会在低海拔地带,过着苦熬般的寒冬生活。所以后山在冬季没有赤麂活动,更无叫声。

我三舅今年八十岁了。年轻时,他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猎手。他脚力好,一夜可以走八十华里山路,吃了晚饭出发,上五桂山,翻鲁源,下革畈,走银岭到桐西坑。他背一杆猎枪(三眼铳),走遍大茅山南麓、灵山北麓。年少时,我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妈就炒赤麂肉给我们吃。萝卜丝炒麂子肉丝,是三舅妈的拿手好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人,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打野猪、赤麂和野鸡,是惯常的事。甚至打黄鼠狼、山鼠吃。吃了麂子肉,三舅还让我带两斤麂子肉回来。八十岁的三舅,腰杆笔挺,走路健步。他赞同我对赤麂春季下山的看法。他说:百兽之中,麂子最孤僻,远离同类,尽可能地远离人类。在麂子眼里,同类和人类是最不可信任的。三舅捉过活麂子,关在栏圈里想养起来。麂子不吃不喝,整日跳墙,精疲力尽了,才躺下来。醒来,它又跳墙,甚至还用头撞墙。这时,三舅才知道麂子的性子异常刚猛。他打开栏圈,放了麂子回山林。

三舅说,秋冬捕麂上高山,春夏捕麂去山冈。三舅已有四十多年没有打猎了,但捕野兽的口诀还牢牢记着。

谷育种了,赤麂还在后山叫,夜夜如更夫敲锣。求偶,怎么那样难呢?其实,赤麂在饶北河上游分布非常广,数量之多,令人惊讶。我亲戚在华坛山镇黄土岭电站上班。所谓上班,就是看护水渠和电站设施。他每天早上徒步去水渠巡查。水渠依山而绕,蜿蜿蜒蜒如巨蟒,渠宽约1米、高约1.5米,全程长约10华里。春夏水涨满了渠,秋冬水不足半米深。每年的4—6月,每月有3—5头赤麂溺水而死。赤麂早起,第一要事便是饮水。赤麂饮水,被水冲击,落身下水。急流浮着赤麂,四肢用不了气力,跃不上水面,就这样溺水了。死神窥视着肉身,无处不在。赤麂胀着满腹的水,被村人抬到荒田埋了。

雄性赤麂比雌性赤麂更体肥体长,雌性赤麂有了回应,雄性赤麂便前去“相会”。它们用吻部摩擦吻部,后臀摩擦后臀,寻找并沾染带有荷尔蒙的气息。它们撒欢,脸部轻轻撞击脸部。突然,雌性赤麂跑走了。雄性赤麂并非雌性赤麂的“旧爱”,也不是理想的“新欢”,它们还没“爱”就“两散”了。在繁殖时,动物非常注重“感觉”,这种“感觉”源自古老不变的基因记忆,世代相传。

一日,我心血来潮,去后山找赤麂。后山有三个山坞、两道山梁、两个矮山冈。三十年前,山坞有很多菜地、野坟,大多数乡人外出浙江务工之后,山坞便荒废了,长满了芒草、藤萝、矮灌,也长了许多泡桐、香椿和野生果树(枇杷、杨梅、橘树)。西边山冈被油茶树覆盖,东边山冈是油油的乔木林。我捏了一根竹棍,去山坞了。平日无人去山坞,也就没有了路。我寻找草倒伏的地方,那里很可能有赤麂出没的路。赤麂离巢回巢,走固定的主路,并在路上磨蹭蹄。深深浅浅的蹄印就是印记。

走了大半天,走了两个山坞,一无所获。日西斜,从西边山梁下来,缓坡处的油茶林,有一座野坟,塌了坟头,四周长满了紫花地丁,坟前有数十粒圆球形粪便,深黑色,有干有湿。我捡了干粪球,捏碎,捏出一些植物纤维。这是赤麂的粪便。赤麂是哺乳动物中少有的洁癖狂,在领地,选择偏僻、低草的地方做“厕所”,要排粪了,就回“厕所”。山冈平缓,小路较多(乡人摘油茶籽留下的荒路)。我察看小路,发现了椭圆形蹄印,有大有小。我还发现路边有部分小油茶树脱了皮粉,变得光溜溜。这是赤麂在油茶树磨鹿角。赤麂的巢穴应该离这座野坟不远。它的巢穴在油茶林。赤麂的领地范围一般在两平方公里以内,巢穴“安置”在油茶林,确实是明智之举,易逃跑,易藏身,易觅食。山脚下有一条小涧,饮水非常方便。

麂属于鹿科麂属动物,又称麂鹿。雌性赤麂不长鹿角,雄性赤麂长鹿角,因此又称角鹿,又因叫声如老狗吠,遂称吠鹿。赤麂出没于山林,乡人称之山麂。春夏,赤麂夜夜吠于荒岭野谷。7月13日,后山便没了赤麂的叫声。之后,便一直没麂声传来。雄性赤麂是多次求偶的动物,求偶完成,便离开雌性赤麂,回到领地,再次求偶。山野有了麂声,我们便感受了蓬勃的生命活力。有了麂声隆隆,山野不再是寂寞的、孤独的山野。《诗经》在《小雅·鹿鸣》有美好的吟咏:“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鹿鸣起兴,瑟笙簧琴。生活需要简单,很多时候可以独乐。我衷爱独乐。种菜烧饭是独乐,制酱酿酒是独乐。抱着火熜打瞌睡是独乐。溪声盈耳是独乐,迎月送日是独乐。

独乐之中,我油然生起一份淡然的心境。我会问自己,在短暂的一生,所热爱的是什么,所厌烦的又是什么。不要辜负自己。

对于自然,我们需要领受。对于生活,也是如此。我们需要自然的认领,也需要认领自己。

……

六月收瓜

……

3月末了,还没西瓜苗,我有些急了。我挖的一垄地又长出了青草。雨水确实太多,雨已经下了22天,天阴沉沉,雨丝缥缥缈缈。空心菜、菠菜、白菜等都被雨打烂了,拔白菜,手捏过去,白菜化作一滩水,黄黄浊浊臭臭。菜地里,蚜虫、蛞蝓、夜蛾、黄曲条跳甲特别多,蚜虫一团团吸附在叶背上,蛀噬叶肉。小堂叔有些后悔,说,打秧苗,忘记搭个塑料篷,看样子,塑料篷还是省不了。

雨水越盛,青草长得越疯狂。垂序商陆、酸模、牛筋草、叶下珠、劳豆、大蓟、野苦荬等,一个星期就铺满了地面。它们是最先占领荒土的植物。它们是春天荒土的“先民”。再次拔了草,找出甜瓜种子,与细沙、草木灰混合,撒在地头,四角扦下矮竹桩,扎了薄膜,打秧苗。

我爸有各种瓜果菜蔬的种子,都由他自己采留。有豇豆、白玉豆、豌豆、扁豆、黄豆,有红苋、辣椒、茄子、番茄、白菜、白萝卜,有米冬瓜、冬瓜、南瓜、黄瓜、苦瓜、丝瓜,等等。每一种种子,他都装在白色塑料袋里,用皮筋扎紧。我厌恶塑料皮,就改用玻璃瓶装,贴好标签,放在香火桌的暗柜里。

田瓜又叫香瓜、甜瓜,因肉瓤如白玉,又称白玉瓜,新鲜种子玉白色,裹着黄黄的瓤液。剖了瓜,掏出瓜籽,吃瓜肉。瓜籽裹在棕衣或纱布上,钉在墙壁,通风阴干。瓤液黏稠,阴了三个月,彻底干燥,瓜籽微黄微褐,籽长且两头扁圆。瓜果菜蔬下种子,须与细沙混合,免得被风吹走,还得盖一层碎泥。鸟吃种子,兔子吃瓜豆种子,不遮薄膜,就遮一层茅草或蕨秆。瓜籽下地四天,地面耸出一根青细芽,芽头卷着,羞赧似的微笑。

小堂叔见了芽头,说:这个秧苗打得好,这是田瓜秧。田瓜香。

我说:我也就种二十来株,你想吃香瓜,就拔一些去种。

天放晴了,气温如瓜蔓往上蹿。芽头绽开,是两片苞叶,毛茸茸,翠青翠青。我挖出小秧苗,移栽在地垄。用做了标记的竹竿丈量,间距0.6米,行距0.8米,掏泥洞栽瓜秧。一块地,除了四个边(栽南瓜、黄瓜、苦瓜、白玉豆),栽了38株瓜苗。我爸在地边看着我栽,说:你傻不傻,这么多田瓜,哪吃得完,喂猪还差不多,也不知道省点地栽辣椒。

说是地,其实是一块田。这是一块沙田,在饶北河边。仲春的河水初涨,枫杨墨绿。田尚未翻耕,田草被水淹着,青油的草头浮出水面。白鹭立于田间,或娴静或喧叫,嘎嘎嘎。春分后,白鹭就来了,驾着南风的马车,翻过灵山之巅,溯流而上,贴着河面翩翩低飞。马车简朴,车篷插满了毛茛花,轮毂滚动,发出桑啷桑啷的冲击声。鱼搏击水,水冲击河石,翅膀扇动青山。我割了芒草,铺在瓜地,既是遮草,也是垫瓜。瓜没有草垫子,贴着地面,瓜很容易积水,瓜未熟而瓤已烂。

多了一半瓜秧,我分送给了树强、小堂叔、炎叔、老松、老十一。我说,在田头地角栽个三五株,一家人有吃不完的瓜。

搭架的瓜易种,铺地的瓜难栽。丝瓜南瓜的藤蔓攀了瓜架,培一次农家肥,剪一次藤蔓,便不用打理了。藤蔓兀自绕,花兀自开,瓜兀自挂。藤剪了,通风顺畅,花次第盛开,旺旺的。蜜蜂围着瓜架,日日不歇地采蜜。田瓜西瓜的藤蔓匍匐,藤须扎地,瓜长时节,下几场大雨,瓜积水,悉数腐烂,瓜臭如鸽粪,唯有喂猪喂鸭。

藤蔓爬上了芒草,疯狂蔓延,蓝色火苗般抽条,丫口绽出了花苞。花苞淡黄,欲开欲收,花片微微外垂,如黄蝶。十数只黄蝶扑在瓜地,数十只黄蝶扑在瓜地,上百只黄蝶扑在瓜地。一群群黄蝶在南风中起舞,扑腾着黏湿湿的花香,扑着扑着,落了下来,翅膀萎缩,结出瓜蒂。我给田瓜施肥。肥是干羊粪,从曹家买来,晒干捣碎,与草木灰混合,一手抓一撮,撮在瓜根部,盖上土捂。簸箕挑了两担子,撮了一个傍晚,肥下完,用水浇一遍。夕阳下山,河中央漾起一条霞色的水带。赤脚踩在泥地,很是舒服,凉凉的软软的,又带着几分温热和粗粝。大地在太阳底下转身,有了色彩、喧闹,和恒定的寂静。大地之气透过脚心,涌入我身。脚踏在泥土之上,我不会有悬空之感。走在水泥或沥青街道上,我有奔忙劳碌之感,人世浮尘。住在酒店或坐在咖啡厅,我有浮云悬停之感。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泥土长出我双脚的根系。

过了端午,雨水日少,甚至半个月也不下一场雨。田野有了烧荒之燥热。田已翻耕,禾苗青青田水浅浅。河水平缓、汹涌。梅雨已止歇,蟪蛄在柳树上叫,哧——哧,哧呀——哧呀。蟪蛄粗短如蚕豆,叫声邈远,破空而来,穿空而去。在村里,每天早晨,我都要去瓜地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瓜在胖大,藤蔓又挂出了更多的黄花。在地头站站,在洼沟走走。然后沿着河边枫杨林往上游走千米。这一截河段,有小䴙䴘、黑水鸡在栖息。小䴙䴘在划水,黑水鸡在沙岸觅食。假如一天不去看,心里就会空落。每次走,我就有很深的感触。田瓜在不可抑制地胖大,河水在湍流,水鸟在吃食。生命真是美好,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田瓜是看不厌的,河水是看不厌的。我参与了田瓜的生长。田瓜介入了我的生活。人与物,并非独立而存在,是交叉的,是互访的,彼此渗透。

一日,我去瓜田,看见有熟瓜被啃了,根土也被拱翻。我培了根土,捡了瓜渣。瓜渣是吃掉下来的碎片。

我捧了瓜渣给小堂叔,说:两个瓜被啃了,是不是被猪獾偷吃了呢?瓜地有动物脚印,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个脚印留下一个浅窝,有五个趾印,五个爪印,爪印四长一短。

小堂叔说:当然是被土沙猪吃了。土沙猪吃蚯蚓、蛤蟆、田鼠,也吃花生、西瓜、南瓜。田瓜这么甜,土沙猪当然贪吃了。

土沙猪是村人对猪獾的称呼。在往年,小堂叔的西瓜也被土沙猪吃。人吃是吃,土沙猪吃也是吃,管它呢。小堂叔说。在河边瓜田,他搭了两米来高的瓜棚,晚上,他睡瓜棚。土沙猪来吃瓜,有时是戌亥时辰来,有时是寅卯时辰来,悄无声息。第一次听到猪獾吃瓜,小堂叔还以为是野猪来了。他的女人蜷缩在他怀里,小堂叔拿出柴刀,下了茅棚,四处察看,不见野猪影子,见一头大的土沙猪带着三只小土沙猪在瓜田吃食,油油的皮毛在月光下发亮。他大声吼了一声,大土沙猪抬头望望,摇着短尾巴逃了。

我见过猪獾。丁海是个偷猎的人,捉蛇捉野猪捉山鸡,也捉猪獾。土沙猪被铁夹子夹住了脚,关在笼子里有两天了。这只猪獾有17.8斤。是丁海偷猎到手、体重最大的猪獾。它蜷缩着,龇牙咧嘴地呻吟,发出一种嗷轰轰的嚎叫声。它的右前肢断了下半截,被一群绿头苍蝇叮着。它散发草酸似的体味,略带腥臭。它吼叫时,眼睛微微闭着,又突然睁开。我知道,很多哺乳动物在濒死之时,会出现这样的体征——气力即将衰竭,潦潦草草地结束肉身存在。它头大颈短,耳小鼻小眼小,皮毛油光溜滑,四肢粗短如油茶木棍,腿毛墨黑,两颊有一块白色斑,喉部有一大块不规则四边形白斑毛。丁海拉起衣袖,露出一块抓痕,说:土沙猪凶猛,把我手臂抓了四条深深的爪伤。我对丁海说,你真是个仵作,白白害了一条命,抓伤了也是活该。

事实上,端午过了十来天,有些田瓜已经白了皮,白中析出青黄色,瓜皮的青色纵沟纹淡去、模糊。我抱起一个瓜,拍了拍,嘣嘣嘣。这是一个熟瓜。我摘了三个,抱回家。

我洗了瓜,给瓜切小片,放在盘上。我爸拿起一个田瓜,不削皮,托在手上直接啃。他已经掉光了牙齿,一个牙齿也没有。他鼓起腮帮,憋着嘴巴慢慢嚼,一只手托在嘴边,接掉落的瓜渣。我问我爸:这个怎么样?

甜。吃起来顺口,脆脆的。我爸说。

瓜瓤白白,厚实,瓤液金黄色,瓜籽细白。吃一口,甜汁沾满了嘴唇,黏黏的。我对我爸说,瓜地有好多瓜,一天可以摘十多个熟瓜。我给姑姑送几个去。

我不守瓜。没人养牛,也无人在田里养鸭,猪獾守不住。猪獾三天两头来吃瓜,泥地掘翻。在太阳上山之前,我就去瓜地,给瓜根培土,不然的话,太阳晒了,瓜叶打蔫了,很难活。培了土浇了水,摘一篮子瓜回家。鸭子快活,天天有瓜皮吃。

一日凌晨,我被珠颈斑鸠的叫声惊醒。天水汪汪,泛起田野的青翠色。古城山远黛,朝霞还没浮出来。我去瓜地,看见一只猪獾在以爪掘腥土,掘蚯蚓吃。它四肢粗实,尾巴短壮,腆着肥肚边找食边掘。它皱起鼻子,嗅来嗅去,收集各种食物气味。它的嘴巴粗粗圆圆短短,如唢呐碗,两个大鼻孔如木蜂开凿的暗道。它的嗅觉非常敏锐,从土腥气分辨出食物。它啃食瓜时,发出“唝嗦唝嗦”的嚼食声。猪獾是鼬科猪獾属动物,视力比较弱,依凭灵敏的嗅觉出没于晨昏。

瓜熟之时,正是猪獾繁殖季。猪獾求偶是“女追男”,这个现象在哺乳动物中很罕见。刺槐花开,猪獾从长达五个月的冬眠中醒来。雌性猪獾开始寻找理想的穴居之地,在山冈斜坡,在岩石缝的石洞,在大树底下的树洞,在田塝,在老墓穴的窟窿,它都一一去探寻。它掘土,掘出圆凹状,铺上干草,有了松软干燥的巢室。找一个理想的“伴侣”是多么难啊,不被“始乱终弃”,还要“举案齐眉”,夜夜“耳鬓厮磨”。猪獾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以尿液标记自己的领地。雌性猪獾嗅着腥骚的气味,去寻找异性。有了中意的异性,雌性猪獾便挨着身体,磨蹭异性的皮毛,似乎在说:我多么肥壮,很适合生育。异性中意了,拱起嘴巴,嗅雌性体味,身体磨蹭。雌性猪獾领着“伴侣”,乐颠颠地回自己的巢穴。

猪獾求偶,可能需要三五天,可能需要三两个月,可能繁殖季过了也求不上偶,虚度了韶华。是的,猪獾种群在迅速锐减,组建一个“家庭”绝非易事。

吃甜瓜的猪獾,该是雌性猪獾,有孕在身了。

清早,我再也不去瓜田了。我不想打扰猪獾的生活。这块瓜田是我的,也是猪獾的。

邻居来我家坐,我就抱一个瓜出来,分瓜吃。

有一些瓜烂在田里。香瓜蝇在瓜蒂或伤口产卵,噬瓜肉,溢出瓤汁,大头蚂蚁钻进肉瓤吃糖分,瓜就彻底烂了。烂了的瓜,扔进河里喂鱼。鲤鱼、鲩鱼都很喜欢吃。一季瓜,吃两个月。尾瓜个头小,都喂了鸭子。瓜地空空,藤蔓渐枯,藤茎坚硬。猪獾很少来瓜地了。真是个“爱富嫌贫”的家伙。

小堂叔的田瓜可以生两季。他修剪藤蔓,催了油菜饼肥,天天早晨浇水,长出新藤,结了二季瓜。他挑水,他女人浇水。他女人摘瓜,他背瓜回家。他女人做白豆腐卖,一天做两箱,一箱可赚46块钱。凌晨磨豆、煮豆浆,压榨出了豆腐,太阳正上山。她右手提一个方形竹匾卖豆腐,左手一个圆篮卖田瓜。田瓜三块钱一个。

我割了瓜藤,一块沙地再次裸露了出来。铺在瓜地的芒草早已腐烂了。一粒瓜籽育了一株秧,结了一藤瓜。这是时间的恩宠,也是土地与阳光的恩宠。望着沙地,我一时想不起要再种些什么。匆匆数月,一粒瓜籽通过一根藤,走到了终点,回到了起点。我爸又晒了瓜籽做种。他已无力种,也无力收,有时候,还无力享用。

一粒瓜籽给我很多期盼。期盼发芽,期盼移栽成活,期盼开花结果。一部分瓜籽发芽,大部分瓜籽不发芽。不发芽的瓜籽烂在泥土里,或被鸟吃了。人活下去,是需要有期盼的。没有更多的东西值得我期盼了,或者说,我可期盼的东西太有限了。我就期盼自己栽下去的东西,不那么轻易地死去,走一个完整的路程。生命的路程没有返程。我尽心尽力地种瓜,是对自己的一种眷顾,而不是别的。我们要时时眷顾自己,这是对生命最好的爱。

……

节选自《作家》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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