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标题为「《莫砺锋演讲录》读后」作者徐有富
老同学送我一本《莫砺锋演讲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我已退休多年,想补补课,便将其读了一遍。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学者在弘扬与普及我国传统文化方面,做了不懈努力,也结出了丰硕成果。就宣讲唐宋诗词而言,莫砺锋无疑是个代表人物。他已出版了《莫砺锋诗话》《漫话东坡》《诗意人生》《莫砺锋说唐诗》《莫砺锋评说白居易》《莫砺锋讲唐诗课》等普及读物。莫砺锋说过:“如果唐诗宋词是一座气象万千的名山,我愿当一位站在山口的导游。”(《莫砺锋演讲录》322页,以下仅注页码)本文仅就《莫砺锋演讲录》谈几点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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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题精当而有特色
参加学术会议,围绕一个中心议题,与会者选准一个切入点并不容易。莫砺锋在选题方面,往往能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如他2017年11月25日在武汉大学参加“纪念刘永济先生诞辰130周年学术报告会暨《刘永济评传》出版座谈会”的发言就是一例。
演讲中的莫砺锋先生
刘永济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一级教授,武大师生对其学术成就当然非常熟悉,很难讲出新意。莫砺锋演讲的题目《缅怀老师的老师》就非常好。从学历看,刘永济与程千帆并无师生关系,莫砺锋称刘永济是自己老师的老师,自然会引起与会者的关注。从经历上看,刘永济与程千帆虽非师生确又胜似师生。作者所引程千帆《忆刘永济先生》一文就足以说明这一点。1941年,程千帆夫妇与刘先生在四川乐山“学地头”结邻而居,每天清晨都能听到刘先生的读书声,此时刘先生已55岁,而程先生当时还不到30岁,他感到“这声音像警钟一样激发着我和祖棻少年好学的心,使我们一点也不敢松懈”。程千帆对刘永济的学问非常钦佩,经常拜访刘先生,还将自己和祖棻的一些习作呈请批改。后来刘先生推荐程千帆到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这是他到大学教书的开始。当时程千帆只有28岁,刘先生怕他不能胜任,特地在隔壁教室旁听程千帆上课,听了一个星期,才算放了心。程先生之后听刘师母偶然谈起此事深受感动,表示“对待自己的学生,也总想以先生为榜样去做,虽然还差得远”。(75页)程先生在文中引了刘永济研究生马昌松的一段回忆录:“我们写的读书笔记,先生都详加批阅,连错别字也一一改正。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他即使卧病,到了该上课的时候,也仍然躺在藤椅上照常讲课。”(70页)刘先生为培养学生呕心沥血的精神与工作态度,程先生不折不扣地传承了下来,他对我们的读书笔记与习作无不精批细改,连一个错别字都不放过。程先生在生病住院期间,也照常改我们的论文。程先生晚年常说“所为不及其所欲为”。他在《劳生志略》中也表达了这层意思:“我到了南大,有一个很大的愿望,但是没有完全做到,就是要把武汉大学去放牛的二十年时间抢回来,现在虽然也出了十几本书,但是比我想象的还是要少些。”据《忆刘永济先生》一文可知,刘先生早就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是把一天当作两天过,但是恐怕‘所为不及其所欲为’。”(68页)程先生传承了刘先生争分夺秒的学风,将其带到了南京大学,并在南大生根、开花、结果。我想这也许就是莫砺锋这篇演讲的主旨所在。
莫砺锋演讲不仅选题精当,而且在提炼主题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如他2013年9月14日在广州中山图书馆的演讲,题为《千古东坡面面观》,内容非常丰富,但是他特别强调:“东坡为我们在逆境中求生存、求发展的成功典范,这一点对我们有巨大的启发意义,这是我今天所讲的东坡的各种意义中最重要的一点。”(259页)我想这也是莫砺锋本人的生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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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亲身经历之事
《莫砺锋演讲录》内容丰富,最出彩的还是写其所见所闻,亲身经历之事。由于他是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后,程千帆先生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生与第一个博士生,毕业后又留校工作,与程先生接触较多,故有好几件事涉及程先生。
1980年,程千帆先生与到南大后的首届研究生,左起:徐有富、张三夕、程千帆、莫砺锋
其一是程先生在上杜诗研究课时,引用了两句诗“科头箕踞青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当时误记为是明人写的。下课后,莫砺锋告诉程先生是王维写的。第二周上课时,程先生表扬了莫砺锋,指出:“我上周讲这两句诗讲错了,我记成明朝人的,莫砺锋同学指出这是王维的,很对,大家要学习他的精神,老师有错也要指出来。”(22页)记得程先生为本科生上《历代诗选》课,我们三位研究生也去旁听了,期末课程考试题目就是要学生们找《古诗今选》(征求意见稿)的错误,这样既让每位学生将《古诗今选》认真读了一遍,又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大大提高了《古诗今选》的质量。程先生虚怀若谷,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使我们深受教益。此后,有学生指出我们教学中的错误,我们也都会虚心接受,在课堂上公开承认。
莫砺锋还谈到,1986年他与程先生到洛阳参加唐代文学学会的年会,当时程先生是会长,他看到与会者名单上有陈尚君,就对莫砺锋说:“复旦的陈尚君很优秀,将来很有前途,还说‘我应该先去看看他’。第二天早上,他就带我一起去拜访陈尚君。”(27页)当时陈尚君才三十岁出头,这使我想到程先生总是把培养接班人当作发展祖国文化教育事业来做。他不仅对程门弟子,对其他老师的研究生,以及外校的研究生,都非常关心,帮他们看论文,并推荐发表,甚至为他们找工作写推荐信,从《闲堂书简》可知,他与许多年轻学者长期保持着联系。
莫砺锋还提到一件事,2000年6月2日,程先生去世的前一天,莫砺锋就守在程先生的病榻前,他说:“昏迷不醒的程先生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紧,然后睁开眼睛,说:‘我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黄先生!’我顿时热泪奔涌,因为我知道程先生指的是《黄侃日记》还没有出版。虽然这部日记在程先生与其他老师的努力下已经整理好了,已经交到出版社了,校样也看过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没印出来。程先生放心不下,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会说‘我对不起黄先生’。”(20页)此事充分说明了程先生对老师是多么敬重,程先生到南大后争分夺秒地工作,他还在百忙中,负责整理出版了《黄侃日记》《量守庐学记》《汪辟疆文集》,使他的老师们的学术传统得到了传承与发扬光大。
程先生遗嘱中有几句话:“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莫砺锋说:“这份遗嘱写好以后,程先生把我叫去,让我以证人的身份在后面签一个名。所以这几句话我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当时我内心很震撼。因为在我心目中,程先生是一个成就很大的学者,他的学术成就非常高。”但是,他认为自己学术研究的成果是微不足道的,“他晚年在南大的十几年工作,最大的成果是培养了学生,他把这个看作比他的学术研究更重要。”(23-24页)其实,这是程先生的一贯思想,他在《劳生志略》里就说过:“我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我感觉到自己在南京大学最大的成功,就是培养了你们这些学生。”“我在南京二十年,认认真真工作,带了几个学生,而这些学生在工作事业方面都很有前途,还可以发展下去。老话说死不瞑目,我是死也可瞑目了,自我感觉还是比较好的。”莫砺锋统计过,程先生在南大“先后一共培养了硕士9人,博士10人,一共19人,其中有3人是重合的,既读硕士又读博士,所以程门弟子一共是16人”。(25页)程门弟子成了学术界一道风景线,这应当是程先生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的教育思想开的花、结的果。
1992年,程千帆先生、周勋初先生与博士生合影,后排左起:陈书录、蒋寅、巩本栋、程章灿、张伯伟、莫砺锋、曾广开、曹虹、张宏生、姚继舜、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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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征博引
程千帆先生上课、做报告,喜欢引经据典,特别爱以诗证诗,作比较研究。莫砺锋演讲也喜欢广征博引,而且征引的范围更广。如人们经常会提到《易经•象传》中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莫砺锋引苏东坡《易传》中的一句话加以解释:“夫天岂以刚故能健哉:以不息故能健也。”(39页)苏轼特别强调了“不息”二字,2008年4月20日,莫砺锋在南京大学“周勋初先生八十华诞庆典暨学术思想研讨会”上发言的题目是《不息故健,仁者必寿》。“不息”二字可谓周勋初先生获得成功的秘诀。周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的大学生,出身于地主家庭,但是他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从事学术研究。在“文革”期间,一般人或为革命派,或为保守派,或为逍遥派,总之都既不教学,又不从事科研了。周勋初的藏书在当时被视为封建主义大毒草,上交了,也无书可读。但是1971年,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工宣队组织教师学习讨论,故允许教师们到系资料室借有关的书来读,周先生抓住机会写出了《高适年谱》初稿。1974年,上面发起评法批儒运动,南京大学负责注释法家著作《韩非子》,周勋初受命参与其事,并成了顶梁柱。其间,除集体项目《韩非子校注》外,周先生还写了本《韩非子札记》。这些著作在改革开放之初都出版了,为周先生脱颖而出创造了条件。周先生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直到晚年,还组织年轻人完成了不少科研项目与古籍整理项目,既出了成果,又培养了人才。
2009年7月6日,莫砺锋在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生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题目是《请敬畏我们的传统》,其论点是“无论是人文学还是社会学,人类有许多殊途同归的思考,也得出了许多大同小异的结论” 。(49页)他举了一个例子:“2500年前的孔子首先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话。”在孔子身后五百多年,耶稣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你们愿意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对待人。”(《马太福音》第7章第12节)莫砺锋指出:“那种对别的文化传统知之甚少便大放厥词地予以全盘否定的做法,难免流于轻率。”(49页)
莫砺锋引用诗歌的例子当然更多,我们就不举了。他也常用事例来说明问题,莫砺锋说王力《汉语诗律学》有个观点,唐人写诗,不犯“孤平”。所谓“孤平”就是在讲究格律的诗句中,只有一个平声字,而这个字与韵脚又不连在一起。莫砺锋分析道:“他的立论根据是什么呢?他说《全唐诗》近五万首诗中,孤平只有三个例子。要知道那个时候没有电脑,我们现在也许弄个软件一检索就出来了。那时候要一首一首地检索,近五万首诗一首一首地查阅。我读书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老一辈学者之所以成就大,是因为他们下得功夫深,决不投机取巧。”(102页)
演讲中的莫砺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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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语言表达艺术
莫砺锋自称“拙于言辞,从而沉默寡言。”(1页)但是他演讲的效果还是比较好的。首先,莫砺锋演讲伊始就注意调动观众情绪。我们平常很少听到他唱歌。但是为了调动听众情绪,他居然也豁出去了。譬如他在演讲《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的开头说:“首先,我这个人很少听流行歌曲,但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有一首歌中的两句,今天唱给大家听,掌声鼓励!(掌声)‘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大家知道它的题目吗?对了,是《糊涂的爱》。”(119页)由于与听众互动,会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莫砺锋平时不苟言笑,但演讲时说话还是挺幽默的。如说“什么叫‘安得广厦千万间’,这就是历史上最早提出的‘安居房’的概念。”(89页)又说:“当年的杜甫草堂仅是几间穿风漏雨的破草房,如今却成为亭台整洁、环境优雅的文化圣地,这是历代成都人民为杜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结果。”(239页)他还说过:“在座的都是年轻人,大家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写作任务,就是写情书。”(160页)这些话对活跃课堂气氛当然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最叫座的还是他所讲的知识与一得之见。如我们平常都爱说唐诗宋词,但是他觉得应当调换一下词序说成唐宋诗词,他在《唐宋诗词的现代意义》的演讲中解释道:“我认为对于这两种文体,都应该兼重唐宋。如果我们只说唐诗,就会忽略宋诗。如果我们只提宋词,就会忽略唐五代词。”(159页)应当说他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宋诗与唐五代词都成就非凡,确实不应当被忽略。
他对当代诗歌创作的现状也较为关注,并勇于发表自己的看法,曾指出:“有些当代诗人甚至声称他们从来不读唐诗宋词,他们只愿意从西方诗歌中汲取营养。我总觉得这就像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的荒谬。”并分析道:“只要你用汉语进行思考,用汉字进行写作,中华传统文化就悄悄地渗透进你的文本中来了。因为传统早已渗透进汉语和汉字的深处,无论是词汇还是语法,都不能摆脱传统的影响。”(53页)当代诗歌创作成就难如人意,原因很多,有些诗人缺乏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素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他对社会上盛行的写旧体诗的风气也不满意,指出:“现在的诗词协会,诗词刊物非常多,像雨后春笋,这个现象我觉得不太正常。照理说我研究古典诗词,看到很多人热心于古代的形式,应该感到很欣慰啊,我研究的东西没有被大家抛弃。但我并不认为诗词写作还有很大的前途,真正要表现现代生活,表现现代人的情感,最好的形式应该是白话诗,是新诗,而不是旧体诗词。”(150页)莫砺锋表示他“余生只想在普及古典诗词方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349页)我们期待着莫先生新的成果问世。
莫砺锋先生与徐有富先生
>原载《南方周末》2024年10月3日C24版
稿件复审:张 一
稿件终审: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