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湖面,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将倒映的云霞揉皱成一片青灰色的喟叹。博格达峰的倩影在波纹中碎作星芒又重聚,恍若西王母失手跌落的玉簪,在人间划出亘古的裂痕。
传说西王母以皑皑雪山为莲座,以天池为明镜。月圆之夕,她舒展银发如瀑,发梢垂落湖中化作游弋的灵鱼;指尖轻点水面,涟漪便漫过千年时光,将人间善恶镌刻在湖心。那些波纹原是神明的掌纹,每一道褶皱都藏着未应验的谶言。
游牧老者说,博格达峰是西王母遗落的玉梳齿。雪线之上,冰川似凝固的银河倾泻,而天池恰似梳齿间凝结的晨露,倒映着三十三重天的清辉。我仰首望去,雪峰刺破云幔,恍若天神垂落的眼眸,正漠然凝视着朝圣者额间滚落的汗珠。
有人声称目睹西王母乘青鸟掠过,衣袂拂过处,星子坠入湖中化作游弋的磷火。或许她从未离去,只是化作博格达峰亘古的积雪,化作湖底沉默的藻荇,化作我们凝视倒影时,心底骤然响起的梵钟。
湖水是面贪婪的魔镜,吞噬所有投射的目光。身着藏袍的朝圣者跪在岸边,看见皱纹里绽开雪莲;戴墨镜的旅人举起相机,镜头里却映出童年放逐纸船的自己;身着婚纱的新娘俯身许愿,倒影中新郎的面容骤然化作骷髅——湖水从不虚言,它只是将灵魂深处的褶皱,熨平成一片彻骨的真实。
有商人将钻石戒指掷入湖中,涟漪里浮起他破产时的悲号;诗人将写满情诗的纸船放入水中,墨迹瞬间晕染成漫天阴云。湖水吞噬万物,又以另一种形态返还:孩童的纸船载着钻石沉向深渊,商人的泪珠在湖底凝结成水晶,而诗人的情诗化作雾霭,缠绕着博格达峰千年不化的冰魄。
那些雾霭是未竟的幻梦,是镜中幻象的残章。穿校服的少年对着湖水练习告白,倒影里却走出白发苍苍的自己;老妪轻抚皱纹,湖面忽然映出她十八岁时的笑靥。天池的镜中,时间是一匹被揉皱的锦缎,所有岁月都层层叠叠,等待一阵清风来舒展。
天池之水有千般容颜。盛夏时它是西王母的银盆,盛满雪山馈赠的清凉;深秋时化作青铜古镜,倒映斑斓的桦林与苍鹰的轨迹。而隆冬时节,湖面封冻成巨大的冰鉴,气泡如凝固的时光琥珀,封存着某片雪花的初吻。
冰层下的世界静谧得令人心悸。裂纹蔓延如神明的掌纹,气泡里蜷缩着远古的蕨类精灵。有人说听见冰层深处传来编钟的余韵,那是西王母梳妆时失手跌落的玉簪,在永夜中敲击出亘古的节拍。
距天池数里处有瀑布轰鸣。水流自断崖飞泻,碎作万千珍珠,与静谧的湖面形成奇异的对仗。或许生命本该如此:一面是镜中虚幻的倒影,一面是跌宕的奔流;一面凝固时光,一面撕碎永恒。穿袈裟的僧人在此静坐三日,终将念珠撒向瀑布:"动与静,皆是虚妄。"
冰川擦痕如巨人的指纹,风蚀的孔洞似远古的骨笛。我轻抚一块布满地衣的巨石,指尖传来冰川退却时的震颤——这岩石或许曾是雪山的筋骨,是冰川的墓志,是西王母梳妆台坍塌的残垣。
天池是冰川雕琢的杰作。那些幽蓝的湖水,原是雪山融化的泪滴。而岩缝中绽放的雪莲,是大地愈合的伤疤上开出的花盏。我倏然领悟,天池的静谧不过是表象,它的深处涌动着千万年的暗涌,正如博格达峰的积雪下,埋藏着恐龙的叹息与火山的怒吼。
一只岩羊掠过峭壁,蹄印在暮色中闪烁如星子。或许山峦本就是位沉默的史官,用褶皱记载风云变幻,而天池是它摊开的竹简,等待有缘人破译那些被风化的铭文。
雪片坠入湖中,化作西王母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穿红袄的小女孩追逐着雪花,倒影里却走出白发苍苍的巫妪,用枯枝般的手指搅动湖水。所有幻象瞬间破碎,只剩博格达峰的倒影在波纹中扭曲成陌生的图腾。(选自史传统散文集《山河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