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看着炕上一直哭闹不停的女儿,眼泪噗哒噗哒止不住地掉。她知道产后哭哭啼啼对自己、对孩子都有影响,可是一看到被丈夫冠以他前情人名字的婴孩,她的心就像被一把尖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地捅来捅去。她将女儿抱在怀里时,像冬天抱着一块冰,夏天抱着一块火红的炭。
女儿出生前,她的乳房本是胀得鼓鼓的,可就在男人嘴里吐出那个名字时,一阵狂飙的旋涡瞬间把喂养孩子的乳汁抽干了。她真想一刀捅了男人,可是看到满地跑的三个孩子,想到他留下的、她身上还没有长好的伤疤,就把念头狠狠地掐灭了。她听到自己卑微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这名字起得真好,希望女儿日后能像红姐那样有成就。”在说“成就”的时候,她刻意声音大些。那时,男人是什么表情?怎么有悠悠的恨意呢?那时,她怎么就产生可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呢?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她竟然可怜起他的痛苦了。
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有什么错呢?德芬抱起她,将她的小脸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女儿的泪水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了。德芬拿起炕上的手帕,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又擦了擦自己的。转过头去,透过逼仄的格子窗,看见院子里比五岁儿子还高的红蓼花枝茂盛,那不耀眼的粉红一颤一颤在风中摇曳。她突然笑了,红蓼,她竟然想到的是红蓼,而不是狗尾巴花儿。这一刻,她多像它。
她恨起自己了。
六年前,男人来到兰州。男人遇见她的第三天,她那颗少女的心就一发不可收地沉沦在他深情的表达里:“每当我靠近你,总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围绕着我,让我像一只羔羊那般依偎在你的怀里,任你抚摸吧,那会使我睡得更香甜”。
那时的她,怎么知道这个愿意任她抚摸的他,已经抛弃了跟他过了十年夫妻生活的原配,抛弃了怀过别人孩子的红姐,抛弃了和他苟且于床笫的朋友的妻子,当然还有那些连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女人;那时的她,哪里懂得他在某一极短的瞬间,愿意做任何一个能激发他冲动的女人的羔羊;那时的她,完全不顾父亲“他根本就是个会写字的流氓”的告诫,不惜与家庭决裂,踏上他这艘没有归路的船;那时的她,憧憬着和这个在她眼里无比崇高的作家朝夕相伴、生儿育女;那时的她,还拥有着让他着迷的舞姿和烈焰般的红唇。可如今,昔日的曼妙被日常的琐碎淹没,被那些和他在情感上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女人的光环扼杀;那时的她,从不曾想过,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株冠以红蓼名称的狗尾巴花。
德芬喂了女儿几口用劣质奶粉沏成的牛奶,女儿终于停止了啼哭。她将女儿放在炕上,盖上用几块旧布缝制成的凉被。她来到院子,泥土中散发着雨水丰盈的潮气。红蓼紧密下垂的花串随着她的走近,在她眼里越来越大。她突然想,趁着暗暗的月色在窑洞前和丈夫谈得很久、当着她的面和丈夫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同一瓶酒的女人,在丈夫心里是株什么花呢?那个女人多么像丈夫曾把玩过的纸鸢,一旦飞到天上,还没等他收回来就扯断了线,永远让他仰着头,看着她在他头顶上飘啊飘的。为什么我就不能把这根线扯断呢?难不成她从未想过成为他的纸鸢?难不成根本不存在扯断的断线,只不过是自己一缕虚幻的念?
“妈妈,我饿了!”五岁的儿子拽住德芬的衣襟,仰着头看着她说。
德芬抬头看看天,日头已偏西了,邻人家的屋顶已飘起炊烟。丈夫此刻在做什么?是在会议桌前谈他的文艺理想,还是寻找他愿做羔羊的女人?
“儿子,晚上我们吃煮红薯好不好?”德芬牵住儿子的手,返回屋内。去西屋取红薯前,又回到东屋看一眼炕上熟睡的女儿,顺便摸了摸书架上那一本本有着丈夫名字的书。她对自己说,管它红蓼还是狗尾巴花,能守着这个家就好。
四十年后,当男人闭上了他混沌的双眼时,德芬看着守了一辈子的他,眼前浮现出一串串盛开的红蓼。流泪的同时,她感到解脱,身子轻飘飘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