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值芒种,夏意初浓。在《红楼梦》中,这个特殊的节气也承载着至关重要的象征——宝钗扑蝶、黛玉葬花,这两幕宛如古典仕女图的“名场面”,竟都发生在芒种节。
这两处关键情节为何都发生在这一天?
一向以稳重端方示人的薛宝钗,缘何在此刻流露出扑蝶的烂漫天性?
在这一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引发了黛玉葬花的心绪?
看似偶然的安排,实则蕴含深意。在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蔡丹君老师的新书《百问红楼:情节名场面》中,为我们抽丝剥茧地解答了芒种节在红楼叙事中的玄机。
蔡丹君的系列新书《百问红楼:情节名场面》《百问红楼:人物众生相》,是从广大读者、网友的好奇提问中总结出来的,以独特的“问答”形式直面读者困惑。不同于传统导读书的随文点评,这两本书集中回答了蔡老师讲授《红楼梦》过程中,读者提问最多的近200个关于人物和情节方面的问题。她的解读从“情”字出发,带着善感的共情力和温柔的诗心,特别善于分析书中人物的细腻心理。既感性又不失公允理性,说的是有真性情的真实的人,有优点、缺点,会随着环境和时世动态成长。
时值芒种,春去夏来,正是静心读书、品味经典的好时节。下面,让我们跟着蔡老师一起重返大观园的芒种饯花日,探寻红楼世界的“色空”真谛。
精彩书摘
01
宝钗扑蝶、黛玉葬花
为什么都发生在芒种节?
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是展现钗、黛性格特质的关键情节,这两段情节均发生在第二十七回。这一回有着特定的时空背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书中的芒种节脱胎于历史上的花朝节,原本象征着百花生日,作者通过时间的改动和民俗的平移,将这个节日与花神退位结合起来,不仅为扑蝶、葬花铺设出优美的暮春背景,还埋下了告别群芳的伏笔。
在书中,芒种节的主要活动是“祭饯花神”。这一天,大观园中诸艳毕至,举行群芳荟萃的饯花会,闺中女儿们早早梳洗完毕,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用彩线系在园中的树木花枝之上,作为饯别花神的礼物。

书中描写的芒种节民俗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真实存在?历来评点者和研究者对此众说纷纭,连脂砚斋也未曾听过,只说“饯花日不论其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耳”,意思是不论书中饯花日的习俗是否符合准则,只为取芒种节饯别群芳的情趣与韵致。但我们可以确信的是,饯花神、扑蝶、葬花的确是在现实生活中的民俗活动,只不过这些活动是在另一个节日——花朝节举行的。曹雪芹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将江南花朝节的民俗活动“移植”到了芒种节这一天。
宝钗扑蝶、黛玉葬花都与花朝节有着潜在的关联。宋代杨万里的《诚斋诗话》中有云:“东京(今开封)二月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而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生日正是二月十二日,曹雪芹有意将黛玉作为群芳花神来塑造。
花朝节又名“花神节”“女儿节”,在江南一带亦称“花神生日”,是闺中女子向花神祈福的节日。这个节日初萌于唐代,宋时始盛,至明代则固定在每年农历二月十二日,一直延续至清代。但此时的北京鲜花尚未盛放,甚至常有倒春寒和春雪降临,因此人们便用彩绸制成的彩花、各种彩笺与红绳妆点树木。《清稗类钞》中曾记载,慈禧太后在花朝节来到颐和园中,亲自在牡丹花树上挂上黄、红二色的绸缎。宫中女性也会盛装打扮,一时之间满园五光十色,宛如穿花蛱蝶一般。在这一天还有戏剧表演,伶人们穿上各色衣裳,排演花神庆寿的场景。这些场景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的芒种节颇有相似之处。

曹雪芹为何将花朝节的民俗活动“移植”到虚构的芒种节呢?现实中的花朝节是在春日刚刚降临的二月,而将祭祀花神的民俗移到暮春四月之后,节日的氛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迎接花神降临变为向花神饯别。按照书中的说法,芒种节后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因此要向它们饯行。脂砚斋称此为:“无论事之有无,看去有理。”
首先,从情节合理性的角度看,在中国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中,芒种时节已近仲夏,马上要进入全年最热的季节。也正是在春夏之交、暖热相济的时节,薛宝钗扑蝶扑到“香汗淋漓”的举动才显得合情合理。此日过后,百花凋零,这一天也应是黛玉一年中最后一次葬花。
其次,从情节寓意的角度看,这样的安排带有双关隐喻。花朝节是百花初绽的日子,设立此节是为赏红、迎春;而芒种节则处在百花盛放的尾声,其意义在于饯花、送春。曹雪芹利用民俗节日的融合与错位,为象征大观园女儿旺盛生命力的赏花活动设置了一个颇有末日意味的时间节点,使得这一段情节隐隐带有盛极而衰的意味。在这样一个百花将尽的日子里,宝钗、黛玉在不同的空间中,分别完成了一次象征着群芳悲剧命运的隐喻活动。
黛玉葬花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同调;宝钗扑蝶与“庄周梦蝶”同质。花朵灿烂一时,转瞬而逝,归于泥土,由象征着“花神”的黛玉亲手送别。宝钗扑蝶难得地释放女儿的烂漫天性,最终却是一场徒劳,对应着“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启示。

《红楼梦》中有着自成体系的隐喻系统。《红楼梦·引子》歌曰“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可谓是一句总括,宝钗(金)、黛玉(玉)便是所悼、所怀全部女子的典型代表。黛玉埋葬的是落花象征的“红”;宝钗追逐未果的是蝴蝶象征的“梦”。“红”意味着“色”,也就是那些繁华、富贵或者充斥在世界中的一切有形之物;“梦”关联着“空”,是体验过繁华后放下心中的执念。两组情节呼应着“色”与“空”的交相参照,这正是《红楼梦》重要的主题。在后文中,小说还会再写到这个充满“色即是空”意味的芒种节场景给宝玉带来怎样的心灵震撼,我们放到本编第八个问题中再谈。
总之,“宝钗扑蝶”与“黛玉葬花”在芒种节同时进行,不仅仅是人物、情节的对举,更体现着两段情节在内质上的统一——也即对繁华谢幕、色即是空的预告。
02
一向稳重的宝钗缘何扑蝶?
“宝钗扑蝶”在小说中的篇幅不长,却是一个很关键的情节。在大部分情节中,宝钗总是以端方、持重的形象示人,为何会突然跑去扑蝶呢?在书中,作者描写宝钗多半采用第三人称视角,写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鲜少让这个人物展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薛宝钗也有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扑蝶”一事就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人物的新角度。

芒种节那天,大观园中的女儿们聚在一起饯别花神,唯独黛玉迟迟未至,宝钗便要去潇湘馆寻她。宝钗打算如何去请黛玉呢?书中的说法是“闹了他来”。可见,这一日大观园中的气氛是热烈、欢快的,宝钗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潇湘馆去的。
但她走到潇湘馆门口时,正好看到宝玉进去,便顿住了脚步。她想,宝黛二人自小亲密,此时前去,恐两人不便,徒惹猜疑。于是便抽身回来,想另寻别的姊妹同往。就在此时,她看到面前飞过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宝钗觉得有趣,于是便有了“扑蝶”的“名场面”——这一段文字不长,却是书中罕见的白描宝钗之笔墨:
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之间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扑蝶意象向来与闺阁文学相连,突出的是属于少女的天真与灵动。这一题材在诗词、绘画作品中屡见不鲜。在诗词中,苏轼《蝶恋花·佳人》中有“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解相思瘦”的词句,白描少女扑蝶的娇憨情态。“扑蝶仕女”更是中国传统绘画中常见的经典题材,如宋代画家徐崇矩《仕女扑蝶图》、明代画家陈洪绶《扑蝶仕女图》等。在这些图像中,美丽的仕女无不因“扑蝶”这一行为而显现出活泼灵动之态。
扑蝶情节罕见地写到了宝钗内心的悸动和轻盈烂漫的少女情态。对此,脂砚斋曾有批语反问:“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

薛宝钗平时的行止被精准地概括为“知书识礼女夫子”,这是清代小说中曾流行一时的一种人物类型。她们以学识、才情、道德、文章压过一众男子,致力于在相夫教子的过程中鼓吹科举的好处。这些女子本身总有一种“恨不能身为男子”的遗憾和渴望,因为女性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逐渐僵化,而被男子厌弃的科举与仕途,却是她们根本无法涉足的道路。处在性别禁锢中,她们对人生出路的思考是迷茫困顿的,因此只能将成为男子口中受人尊敬的道学先生视为一种人生标准。
《平山冷燕》中的山黛、冷绛雪就是这样的人物。《平山冷燕》是一部二十回才子佳人小说,题目暗嵌了四位主人公平如衡、山黛、冷绛雪、燕白颔的名字。山黛聪明早慧,才华过人,七岁时便能力敌群英,在与翰苑名公、玉堂学士、词坛宿彦、诗社名流的较量中立于不败之地。她慨叹:“只可惜,我山黛是个女子,沉埋闺阁中。若是一个男儿,异日遭逢好文之主,或者以三寸柔翰再吐才人之气,亦未可知。”但是她在行为上没有真正的主体性,而是以一种仿照、习学男性行为的样态来寻找人生突破口。山黛受皇帝赏赐,欲于家中望阙拜谢,她的父亲认为谢与不谢无人知晓,不必拜谢,山黛则“不以冥冥费礼”,恭恭敬敬拜了九拜,拜完天子,又拜父母,感谢他们生养教育之恩。其父山显仁大喜:“我儿不独有才,有礼,竟然一个道学先生。”另一位女主角冷绛雪也是被封建等级观念驯化的闺阁女性。她出入山府,认为“女子入门,有妇礼,有保姆礼,有傅母礼,有宾礼,有记室礼,有妾礼,有婢礼”,忠实地守护着封建礼法制度、等级制度。

清代的另一部人情小说《林兰香》中亦有典型的女夫子形象。作者着力刻画的女主人公燕梦卿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封建淑女,她的故事读来更令人感伤。梦卿本为名门淑女,与男主人公耿朗成婚在即,父亲却突然受到科场案牵连,即将获罪流放。梦卿上疏自请代父赎罪,入宫为婢,原定的婚事也就此作罢。等到父亲昭雪,属于这个少女的一切却已物是人非。原来的未婚夫耿朗另娶林尚书之女林云屏为妻,并且纳商人之女任香儿为妾。可是,燕梦卿顾全名节,坚持一女不聘二夫,甘愿嫁与耿朗为侧室。皇帝对燕梦卿的节行大加褒扬,诏赐“孝女节妇”牌匾。可是,身为丈夫的耿朗却是一位才德平平的庸人,对盛名在外的梦卿百般猜忌,逐渐疏远了她。梦卿不改贤妇本色,割指合药为丈夫治病,剪发制甲为丈夫出征护身,一味隐忍,最终抑郁成疾,诞下一子后黯然去世。燕梦卿的人生令人无比唏嘘,她的牺牲与服从似乎并不符合人性本身的逻辑。这样“女夫子”式的人物,既是封建道德的维护者,也是被封建道德欺凌的对象。
在某种程度上,薛宝钗身上亦有“女夫子”的影子。在许多场合,她会表现出对封建道德与礼教的服膺、遵从。在“扑蝶”情节之前,小说多次表现宝钗身上“女夫子”的一面。曹雪芹直接用十六个字概括她的人格品性:“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比如,书中常常将宝钗与“针黹”意象联系在一起。在宝钗第一次出场时,说她“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和同龄人相比,她擅长说教,言行见识每每高于众姊妹之上,遇事常以“夫子”式的口吻讲大道理,劝导众人。如在宝玉要喝冷酒时,她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止:
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在黛玉情急之下念出《西厢记》《牡丹亭》中的句子时,她亦是用这般口吻谆谆教导。

87版《红楼梦》剧照
在宝钗心中,家族生存大计高于个人情感。虽然她也曾拥有过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看过杂书、痴迷过戏曲,但当她遭逢父亲早逝的变故之后,就压制住个人性灵,向正统秩序回归,有意承担起家族赋予她的责任,以“妇德”的标准要求自己,做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封建淑女。
然而,曹雪芹有意要打破传统写作中对“女夫子”形象的鼓吹。他所塑造的宝钗,在“女夫子”式的自我规训之外,仍然保有完整的人格。宝钗骨子里并非“女夫子”,“藏愚守拙”只是她展现出来的一个侧面,实质上,这个人物的性格内质是“冷中藏热”。她初次正面登场时的穿着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的外套是不抢眼的蜜合色,但内里穿着大红袄子。她时常用封建礼教的规训去抑制自己的性灵,将自己规训为少年老成的样子。而曹雪芹有意设置的“扑蝶”情节,就是为展现宝钗内心那份属于少女的鲜活、灵动与热情。扑蝶的扇子在风中自由挥舞,宝钗终于露出了她纯粹天真的少女本色。
由此可见,曹雪芹在塑造宝钗时,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封建淑女,而是希望读者感受到她性格中包含的对立、矛盾和冲突。作者希望通过扑蝶情节提醒我们:宝钗的性格有表里之别。她本是一个鲜活、生动的妙龄少女,切不可以“道学先生”的标签去简单理解这个人物。在理解宝钗的时候,我们更要去思考:这样一个鲜活灵动、天真纯粹的少女,为何要用道学先生式的行为将自己的天性层层包裹起来呢?

03
黛玉为什么要葬花?
第二十七回写完宝钗扑蝶后,作者的笔锋马上转向了黛玉,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另一段经典情节——黛玉葬花。准确地说,黛玉葬花并非偶一为之,在整个春天,她不止一次为落花送葬。
《红楼梦》中明确写到过两次葬花活动: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回,“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正被黛玉撞见。此时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正因吹落满襟的桃花无处安放,提议“扫起来,撂到那水里”。黛玉却说:
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可见她已不是第一次葬花,而是在春天里默默收葬过无数“艳骨”了。

第二十三回的重头戏是宝黛阅《西厢》,葬花只作为这段情节发生的“前情”和“引线”,并未展开叙述。这段“引线”也为不久之后“飞燕泣残红”的重头戏埋下了伏笔。
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黛玉在这个春天进行的最后一次葬花活动。作者为什么要重点写这一次葬花活动呢?一方面,这个春天对黛玉来说具有特殊意义——这是她在大观园中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另一方面,在此时收葬春天,也是她对这一阶段生命之思的一次总结。

87版《红楼梦》剧照
在这一问中,我们重点分析黛玉葬花的“前因”。让我们将日历回溯到红楼女儿们搬入大观园的第一个春天,看看这个春天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二月二十二日,宝玉和众姊妹搬进大观园,这时园中已是“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到了“三月中浣”,三月十一日,黛玉第一次葬花。也是在这一天,黛玉第一次从宝玉处读到了《西厢记》。六天后,宝玉被贾环烫伤了脸。之后宝玉和凤姐“姊弟逢五鬼”,一僧一道说“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到四月下旬,有学者精确推算出,四月二十五日这天晚上,因为晴雯偷懒,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偏巧她在门外看到宝玉送宝钗出来,生出误会,心中大为悲戚,于是才有了次日这场葬花。
在第二十八回开头,作者这样解释黛玉葬花的原因:
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这段叙述概括了黛玉葬花前的三重心绪:第一重是直接原因,疑心宝玉故意不开门、疏远了自己,但也仅仅是“疑”而已;第二重是“伤春愁思”,于暮春之际、“饯花”时节,见百花零落而触景生情;第三重是“感花伤己”,由伤春而引发对自我生命的思考,促成了充满命运隐喻和生命哲思的名作《葬花吟》诞生。

因此我们可以说,从表面上看,触发这次葬花的直接原因是前一晚的“闭门羹”事件,但实际上,葬花源于黛玉对人生和生命的自省。从进贾府到葬花前,黛玉走过了一段曲折的成长历程。在少年阶段,她经历了一系列人生变故:丧母、别父、只身北上,寄居于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家,重新适应一个规矩森严的大家族的生活。对这位敏感的少女来说,每一件都是足可改变人生的重大变故。而当她终于在贾府安定下来,与宝玉情感日笃之时,忽而又来了一位薛宝钗,她感受到自己与宝玉的关系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笃定的成分,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在这一阶段,她内心充满着易受惊恐的敏感,尚不清楚自己因宝玉而患得患失的“小性儿”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就在黛玉心中的情感无可名状、无处排遣之时,《西厢记》《牡丹亭》进入了她的阅读视野。可以说,戏词曲文是宝黛二人终生情志的“启蒙读物”。在第二十二回中,宝玉从《寄生草》的曲文中接触到了“自色悟空”的佛理哲思;在紧接着的第二十三回中,黛玉就从《西厢记》《牡丹亭》的戏词曲文中,领悟到了情感的炙热、青春的短暂与人生的虚无。这里还有一处颇值得玩味的细节:在第二十二回中,凤姐、湘云等人打趣说戏子龄官的扮相与黛玉相似;到了接下来的第二十三回,黛玉和宝玉共读《西厢记》,黛玉“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此时,春光明媚、落红成阵,周遭的环境营造出一种“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的氛围,情感淋漓的戏文,让这个本就早慧的少女与戏中人产生了强烈的共情。此时,谁说黛玉不是戏中人呢?
87版《红楼梦》剧照
阅读《西厢记》是宝黛共同的情感体验,而独听《牡丹亭》戏文则让黛玉进入了一个自我反思的空间。看完《西厢记》,宝玉拿“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打趣两人之间的关系,黛玉轻嗔薄怒,旋即冰释前嫌,小儿女被戏文情节触动而萌生的微妙情愫尽在不言之中。随后宝玉被袭人唤走,黛玉独自走在梨香院外,听到院中的十二个小戏子正在排演《牡丹亭》。戏文唱词遥遥传入耳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引发了她的无限遐思。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宝玉的特殊感情。而眼前的春景又令她惊觉,爱情与生命都像“流水”与“落花”一样,美好却稍纵即逝。此情此景恰是她心中情思和生命感悟的具象化呈现,这种强烈的情感冲击让她“心痛神痴”。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宝黛关系的一次“大转折”“大关键”,引发了二人对这段情感关系的“内省”。在接下来的情节中,黛玉逐渐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贾府众人对二人的真情流露亦有所察觉。在第二十五回中,凤姐很直接地拿她和宝玉的关系打趣:“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紧接着,宝玉从“魇魔法”中苏醒过来,林黛玉闻讯后,情不自禁地“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向“不干事己不张口”的宝钗都忍不住笑着打趣说,如来佛比人还忙,“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
细究这一阶段黛玉的微妙心理:一方面,她刚刚认清自己对宝玉的感情,这份心意尚未得到对方确认,自然时刻担忧希望落空。而就在这最朦胧、最微妙的时刻,黛玉被晴雯的一句无心之言挡在了怡红院外,又恰巧看到宝钗和宝玉说笑着走出来,不由“气怔在门外”。在一段恋爱关系中,人在情感失落时容易产生自伤情绪,产生“自己不够好”的自我怀疑。在当事人眼中,“闭门”意味着紧闭“心门”,黛玉难免会去联想,与宝钗相比,自己差了什么呢?由此,很自然地便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处境,而这种缺憾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改变的。和宝玉之间不确定的情感、身世的无依感触发了她青春的觉醒,产生了对人生价值和爱情归宿的思考。黛玉感到无比煎熬,无法笃定的前路激荡着她发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终极之问。前几回这些情节和细节上的铺垫,才是触发葬花情节的“前因”,也是澎湃而丰沛的长诗《葬花吟》真正的情感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