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老兵（中篇小说1）

               ● 古野

一

武汉被日军占领那会儿，豪杰还上河南大学三年级，读的是英语系，准备美国留学的。国将不国了，抗战打鬼子去！他心里一冲动，拉帮志同道合的同学，直接就跑到了延安。

大哥英杰听说很生气，搭火车到了开封河大，对着弟弟无比赞赏的教授发了一通脾气，英杰听人说，那教授可能是个共产党，积极宣传抗日的主，早让豪杰动了心。英杰说：如果不是赶上国共合作，我敢把你脑袋瓜给砍了！那会儿，英杰当洛西乡乡长，手下率帮特务队，要谁的命，一会儿的工夫。不想那教授哈哈冷笑了两声，软软地说：腿都长到自己身上，你是亲哥都管不住他，我能有什么办法？有人散布我是共产党，实话说，我还不够格呢！要我说，青年人，无论参加国军，还是投共产党，都是保家卫国。你想想吧，俺哥可比豪杰他哥官儿大了好几个级别，吓唬我的话，可不敢传到俺哥那儿。如让俺哥知道了，就够你喝一壶的了！英杰听豪杰说过，那教授也有粗根子，人家哥是省参议员。

这一次，英杰眨眨眼没回话，似个气蛤蟆，张着大嘴长出气。英雄看时势，这会儿抗日正较劲儿，亲兄弟走就走吧！爹临终时让他照顾好他，自己失职啊！又想，兴许豪杰还能因此转变运气哩。英杰跑到了村北姜子庙，好烧香磕头许愿，祈求姜子牙保佑好亲兄弟。心里这才宽松了些。

许是姜子牙真保护才俊。豪杰生就一副机灵像，一双眼睛滴滴瞪瞪转。进抗大，文化学习训练都麻利，纺棉花大赛沙点兵，竟然也会获了奖。额外的，他还收获个女朋友，之前俩人学校都是铁塔牌，说话总能拢一起，悄悄地心里互有了。

女朋友名叫王若琳，省城开封人，人好看，心底好，原来开封北仓女中上的学，那女中距离河大也不远。豪杰想，看来是天意，延安遇上了心里人，一生之大幸。

豪杰毕业下连当排长，先是南泥湾去种地，水稻田插秧成模范。后到战场上，打仗也勇猛，很快也就有了名。没多长时间，就成了连长兼连指导员。1942年，带部队潜入了冀中大平原，轰轰烈烈打起了游击战，黑夜里经常这儿那儿给鬼子来一家伙，人送他连是老虎连，老虎连的连长也有了名。

有批学生兵，又要赴太行根据地，还有批物资要运129师去，刘伯承师长亲自下命令，让豪杰带领老虎连，掩护这批学生兵，最好能拔掉日本鬼子的钉子岗。

进太行，日军建一道封锁线，钉子岗都在暗堡里，冷冷惊惊机枪乱扫射。豪杰给团长拍胸脯，说一定完成这任务。他早已憋得心急了，想拔除那道钉子岗。

白天时，太行山大路这一段，日军把守得铁桶似。到夜间，不时枪声“哒哒哒哒”地响。通过这里到敌后，一般都选在深夜。必须等敌人枪声停止后，拿出百米赛的劲头儿跑。如果敌人再射击，就再爬地上等，到下个射击停顿间隙再冲刺。

这一次，豪杰最担心他的王若琳。他的她，也在这批学生兵里边，毕竟她是女同志，小姐出身，体质也差点。豪杰安排过任务，特别关注了王若琳。但过封锁线时，王若琳还是中弹了。他不由分说背了她，但还没有闯过阎王关，王若琳却牺牲在了他背上。直到了安全地方，他边哭边山岗上挖坑，安葬了心里的一朵花。

离开王若琳坟墓时，他哭着发誓说：我一定把这里的鬼子消灭净，坚决替你报大仇！

送走了学生兵，他挑了两个机灵鬼，带队化装成老百姓，砍柴放羊山里转，侦查用了好几天，作战地图上，敌人暗堡标注都清晰了。接着分成战斗组，一个一个啃骨头。没几天，暗堡多成了哑巴岗。令豪杰万万没想到，半山崖壁上，敌人留的有后手，一个暗堡还潜藏。豪杰带战士清理战场时，那里的机枪突然叫起来。豪杰着急得脸出汗，端除那暗堡，道路都难找，老树林里路难找。老百姓那打听，都不知道哪儿逃难了。也是那一会儿，豪杰想起了老家的逃反窑。

老家驼岭村，通往洛河有条康坪沟，通往黄河边有条乌狼沟，如果在沟下抬头仰望时，峭壁上可见孔孔窑洞口，却看不见通往窑洞的路。老人们传说，古代军匪扰侵，总是先到沿河处，消息一传来，村里就组织人躲进了跑反窑，带有干粮和饮水。留守村里的民团，也按时用绳子吊着荆条篮子，给跑反窑里送给养。

鬼子是否也采用了此办法，他让人用绳子绑住自己，在洞口附近往下卸。战士争着去，豪杰说夜间沟崖上掏野鸽，小时候自己干多了，有经验。他全副武装，被卸到了洞口不远处，那儿果然有条能过羊的小道，他悄悄地接近洞口，仍进去了一个手榴弹，再往里边打枪时，里边似没有了声息。总要进去看个究竟的，他爬进去，发现洞内果然躺了三个鬼子，一一检验是否真死时，没想到，一装死的鬼子朝他开一枪，幸亏躲闪快，子弹打了偏，没能要了他的命，倒地的一瞬间，他手一扬，送那小鬼子见了阎王爷。

二

胜利完成任务，豪杰的伤口却感染了，救命的盘尼西林一时没搞到。他请求首长说，好在离老家最多二百来里路，根据地几乎延伸到了黄河边，让通讯员小刘赶毛驴车送他老家去，等身体好了再归队。

团长知他家是大户，条件不错，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国共合作最好时候，基本一路顺风。出太行山，南行三十来里，再过大黄河，就到了老家驼岭村下乌狼沟，把守黄河口的民团接住了他，顺利送豪杰回了家。

大哥英杰也是积极抗日分子，大嫂的亲弟也是共产党个大人物，没少吹风感化姐夫。小刘送豪杰到家两天后，英杰张罗住给车上装满了粮食、医药，还顺便给前线部队送了几支中正式步枪，还有很叫响的巩式手榴弹。都是巩县兵工厂的顶尖产品，厂子就在十几里外，近水楼台先得月，英杰储存些体己。英杰热情招呼着，亲自张罗着小刘过了大黄河。

也巧，邻村国军上校军医杨洪探亲刚回来，英杰速上门请他，让给豪杰看伤。一听说是打日本负的伤，救护英雄，杨军医说定尽力而为！盘尼西林只两针，豪杰的感染就给止住了，剩下只是慢慢恢复了。也是那截时间里，英杰悄悄张罗起了弟儿的婚姻事儿。

豪杰历经风雨归来后，嫂子为兄弟洗衣服，发现张女军人像片。问询得知那是王若琳，弟儿未婚的好女友，可惜已经牺牲了。英杰端详那照片，脑子里闪出个小女子，与那王若琳活脱脱的似姊妹。南边沟脑村大户王家的闺女，黑石关农桑中学正读高中，只因有点远亲戚，也就认识了她。原本就想让妻给弟儿牵牵线，无奈那时天各一方，现在可好，许就是兄弟的命。如果张罗能成，也好栓住了弟儿的心。与日本鬼子拼死活，弟儿的安全难保住，这次就要栓住他的心，家里边老老实实躲战乱。一定遵爹临终遗言，要让豪杰大学毕业了，赶紧美国留学去，将来当个工程师，一辈子吃喝都不愁。这次幸好留条命，一定家里拴牢固，等到战事平稳些，再让他继续读书去。

王家的女子叫香玲，一听说豪杰是抗日大英雄，内心一百个满意。英杰正式给豪杰摊开牌，让豪杰见了香玲的面，豪杰心里吃一惊，他的王若琳又回来了？也想人生大事儿顺便办一办，然后带着女人回部队，给首长战友来个大惊喜。

按照哥哥的安排，婚事儿确定了，这个王香玲，不单咋看像王若琳，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态势，一颦一笑都像王若琳。莫不是王若琳真的复活，又追他老营来了？这么想着想着，就迷糊儿地以为真是王若琳了，就连她耍个小性子，也像王若琳。二人很快拜了堂，正式成了一家人。冥冥中，豪杰确定她真是他的王若琳了。

热乎乎的新婚中，张豪杰心似被甜丝丝蜜糖熔化了，那些天，他常常笑眯眯地大门口转悠。大门口是村里的一条古街，南北长有二里多，中间一跨大门楼，北有姜子庙，中有张家祠堂，南有王家祠堂，三片柏树林竖在庙宇里，长街上饭店百货店也有几家。张豪杰边转街边想，就是自己真的回部队，也不能让新媳妇跟了去，子弹不识谁亲近，打仗该是爷们的事儿，女人看家就行了。再说，哥是乡长，嫂子也大户人家出身，通情达理的，香玲守家不会受委屈。

温存的新婚日子，过得好快啊！有一天，香玲爬他耳朵边悄悄说，感觉肚子里有了小家伙。豪杰激动地想跳起来，他掰着指头一算账，可不，结婚都已小半年，播的种子真该出苗了。这是没防住的事儿，豪杰却不愿离开香玲了。心里说该走了，该走了，但心里又说再陪陪她吧，再陪陪她吧！假如真走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他又想见见未谋面的儿子，然后再说回部队吧。

真好啊，天天有女人陪着，又不愁吃喝。哥还当个小官，还不用担心受谁欺负。家里呆烦了，就带上新媳妇，或者逛洛阳，或者逛西安，看一看花花世界。渐渐地，返部队的事儿就忘记了。随着第一个儿子出世，一家过起了蜜糖日子，他给儿子起名字叫杰林，取他和王若琳每人一个音。

后来，哥说了，家里家外他太忙，干脆家里你管住吧，我还有公务压身上，身体有点受不住了。他想想也是，儿子也快有了，做寄生虫不是好事情。抗大时也学过，剥削阶级不能当啊，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于是，豪杰开始了一项新营生，照看地里的庄稼，也跑洛阳、西安的店铺看生意，忙忙碌碌的，日子慢慢往前晃荡着。

战事一天紧似一天，兵工厂遭遇日军炮击，抓紧迁移到南方了。一天傍晚，哥哥回来告诉他，明天起，带着一家人，赶紧先住到岳父家，说是日军已经命令，黄河北温县、武陟、孟州组织三百多个皇协军，要打到咱这来，配合已占领陇海线的小鬼子。安生日子不让过了，日本鬼子真可恶啊！豪杰的豪气又来了，他对哥哥说，他要留下来，和日本鬼子都打多少场了，还怕这些汉奸卖国贼吗？

哥哥说，现在是先看皇协军能蹦扎几下，他带领百十号特务队也就够了，存一水咱兵工厂的好武器，如果他们豪横的不得了，咱们再做大计划。他已和南山的皮部八路军联系了，需要时求他们帮个忙，我要搞个国共合作的典范哩。

一说到皮定钧部，豪杰心里就别扭，儿子降生前，他见了村里大绅士张荫南，张荫南和他家也是亲戚摞亲戚。人家传话说，八路军皮司令派个联络员找过他豪杰，只因他带女人去了西安未曾见到。来人留话说，让他就近归队皮部。豪杰和张荫南的儿子张柯岗都一样，延安抗大的毕业生，也都是129师的人。那会儿，他没有作答，他知道皮部也属于他们师，他在等待见儿子呢。听了哥哥劝，他也不想跟哥手下特务队搅缠到一块儿，害怕将来说不清道不明，引起党内人误会。于是，就带着妻子去了沟脑村岳父家。

第一仗，特务队出人太少，二十多个人与三百多人的皇协军开仗，而且还是阻击皇协军偷袭，就吃了败仗。英杰他们还不知道，村子里也出个汉奸叫张天亮，早就勾结上了黄河北的皇协军，皇协军从焦湾村北沟突袭，都是天亮带的路。后来才知道，皇协军派的侦查员扮作卖姜小贩，在天亮家住过好些天。一进村子，天亮就带着皇协军，在学校黄路坛挂了面膏药旗，还挂上了“渡边机关”的牌子。给驼岭大村个下马威，皇协军烧了村北的一条街，顺便杀了十几个人。

这个张天亮，让英杰也下不了手，每见他的面，一口一个叔，声音像老头美的面甜瓜。过后，天亮还找到英杰说，那是没法的事儿，他害怕也烧了临街他的家，不得不出头装孙子。其实这只是种说辞，骨子里，他见谁有势力就伸长舌头溜沟子。那是家教使然啊，他爷爷那一辈，势力单薄，受人欺负，与邻居争地皮官司打了好几年，才得以小胜利。于是爹死前，一再叮嘱他混人秘诀，看谁的势力大就靠拢谁，千万别学硬上墙，吃小亏能占大便宜。日军人的炮弹声早让他心里虚惶惶了。

三百多皇协军，把驼岭村和沿黄河的几个村都占领了。第一仗失算，让英杰心里很不是味儿。这天，他听说，大胡同片远房婶子早晨倒尿盆，站岗的皇协军辱骂老太太，老太太回骂他两句，便被一枪崩到了大街上。他便下决心一定撵走这些王八蛋。他找村绅张荫南，商议请皮定钧部来助力，张荫南说，南山听说仗也紧，日本鬼子组织十几个县的皇协军正围剿根据地呢，想法去请国军助阵吧，也请附近村民团联手。他说认识偃师国军个姓贾的头儿，当下翻沟就去了。

果然，联络好了当地各村民团，又请来了国军一支队伍，一天的突击战，就打得皇协军兔毛乱飞，死剩几十个残兵败将，逃到裴峪大渡口，抢只船，黄河里晃荡着要逃窜。又被“哒哒哒”一阵子机枪响，差不多都被请进浪涛翻滚的黄河里了。

战事才结束，豪杰和妻子就要商量回家去，可村里发生件天塌的事儿，使英杰豪杰兄弟俩再难翻身了。

三

驼岭村与皇协军激战时，在嵩山里，皮部也成功打了一次阻击战，消灭了日本混合联队不少人，可为保卫野战医院，牺牲了一个好营长。皮定钧司令给警卫连下命令，这一次派出三个人，无论如何要召老虎连豪杰赶快归队，说是刘伯承司令的死命令。

也是该出事儿，那一天，三个人来到了驼岭村，要联系的绅士张荫南洛阳办事了，他们就在街上转，正好碰见张天亮。此人点头哈腰颇热情。临街有个小饭馆，他指点安排三人去吃饭，顺便询问何贵干？一个小战士说露了嘴，说是要找张豪杰。张天亮一双小眼几眨巴，明白又是献宠的好机会，颠儿颠儿地就来到了张家祠堂。张家祠堂距天亮家一扎远，此是洛西乡的乡公所。他还没进英杰乡长的办公室，就老叔老叔叫得嘴流蜜。

伸手不打笑脸人，英杰问他：又有皇协军来了？他这是揶揄这个狗汉奸，表明天亮出卖驼岭村的事儿已知底。天亮却仍笑着说：不是，这次来了三个八路军。英杰警觉地问，他们要干啥？天亮说，找俺豪杰叔呢！英杰“啊”了一声。天亮说，我都给领到高叔饭店里吃饭了，就赶紧来找您报告呀！英杰乜斜了下天亮，说，你去吧，知道了，我这里还有点事儿呢，一会儿就去！

之前打仗，抓住了几个皇协军，问清楚天亮是汉奸，占领驼岭村的牵线人。他仔细琢磨，一个村里住着，一个张字掰不开，不想毁了这个小人，毁他一个人，就害苦了他一家。英杰还是明智人，知道共产党也是抗日队伍。皮部才到嵩山时，给皮部筹备粮食和过冬的衣物，受共产党的内弟影响，还有胞弟豪杰也是八路军，英杰也是积极组织者，曾带头筹集不少呢。

不过，英杰因为弟弟豪杰，内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就这么一个小弟，已帮助他成了家，眼看弟妹快有临产征象了，如果让豪杰随了皮部走，自家日子恐怕也就不好过了。前些时日，见国民党县党部个朋友，透漏介石蒋公国难之时，仍然惦记着要消灭共产党。为此他就想不通，眼看就要亡国了，还不把鬼子当成死敌，仍然还要窝里斗。不过他也明白，国民党内部还互相蚕食呢，便不敢对朋友直言，心里自我安慰，与共产党来往，还是小心为宜。目前，要千方百计阻挠豪杰归队，自己也抗着日呢，万一哀运轮到头上，弟兄倆都为国捐躯，一大家人该怎么办呢？

村绅张荫南曾经告诉过他这一条杠，豪杰在共产党那边职务也不算小了，文武双全的，很有发展前途，还是动员他早点归队为好。他不能辜负老兄的好意，但内心实在不想让豪杰再去冒险了，他自我衡量弟兄两人的本事，感觉从哪方面说，自己都赶不上豪杰。将来真的自己抗日死球了，这个家的生意土地经营，有豪杰就能唱好戏。假如豪杰真光荣了，如果没有自己的权力帮衬，家里的一片产业，很难捋顺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他还在想着豪杰的去留，张武功走进了乡公所，听到“咚哧咚哧”小夯似的脚步声，英杰就知道是他了。他高声呼喊道：武功，来一下！

高个子张武功，曾是个尚武者，少林寺里学过两年，一拳头打烂过野狼的头，于是乡里成立特务队，英杰就把他召来了。现在是特务队队长，村子里说话办事儿，总把自己当成个大英雄。听了令，武功旋风样可站在了英杰前。说：乡长，有什吩咐？

英杰说：来了几个皮部的兵，找豪杰的，你去吧，就在高的饭店里，处理好这件事儿啊，保住别老想让豪杰回队伍上！武功应答了一声：放心吧！转身没了影子。

英杰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喊武功时，早没了他回应。英杰走出了办公室，看看空荡荡的张家祠堂大院落，又想，武功定会理解他的意思，把那些八路军诓哄走就行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弄懂了武功这个人。

对于共产党，武功早就没好感。他曾在县大队当过差，一次陪商会会长欺压老百姓，被皮部抓住关了好几天，只因为他骂八路军搞突袭，和贼娃子差不多，差一点被八路给毙了。那次遭遇后，才跑回了老家里，跟随了乡长张英杰。

今天听了令，武功先跑到特务队，下达一个集合令，带队保卫了高叔的店。进门后脸上笑嘻嘻，对着几个兵说，你们要找豪杰叔？

带队的高个说，对呀，国共一起抗日，豪杰可是抗日英雄啊，我们请他回部队，过去我们就是一个部队的，你带我们去找他去！

武功说：中，豪杰叔在家等着呢，现在就带你们去！

八路三个人，刚刚走出屋子，就被特务队给围了。

八路带队高个子说，你们想干什么，国共正合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武功仍大方不拘笑着说：怎么能打呢，我们是要收了你们的枪，让豪杰叔见了你们不害怕呀！

几个人的枪几乎强行让卸了，特务队围着他们，朝村子东边走，过了一个小庙堂，住户越来越稀了。八路军高个问去哪？他发现形势有点不对头。武功沉了脸，一声大喝：都给我捆了！

三个人哪是三十多个特务队的对手，一个个便真的给捆绑了，然后被押着，往村子东口走去。这时候的村子里，显得非常的安静，正是管理秋庄稼时，能挪动去地的人，都往地里去了，除了高家饭店的瘦子小高，没谁注意这个沉重的场景。

三个八路军战士，被押到了村东一处破院子里。这里的窑洞已经崩塌，到处生长着杂树棵。几年前主家去了西安，这宅第就成了阴森之所。那会儿的太阳非常毒恶，院子蒸腾着白色的热气，武功让那三个俘虏坐在太阳底下，他们一个个流出了滚烫的汗水，衣服都湿透了。武功则打发特务队的人，附近人家借来䦆头铁锨，院子里挖起了工程。

八路军战士个个渴得口里冒火，也是那会儿，小高从官囤子挑了一担水过来，高个子喊叫他，掌柜的，让我们喝点你的水吧？小高放下了水挑子，武功看见了，吆喝道，妈那个巴子，老子一枪崩了你个龟孙！小高脸子一沉说，武功，你骂谁？按辈分，我可是你叔哩，你骂我等于骂你爹！武功从一个小兵手里接过长枪，呼呼啦啦拉开枪栓，妈那个巴子，看我现在就把你撂倒大路上，敢同情共匪？

小高对八路军说，可不怨我啊，有人跟你们有仇！八路军组长大声说，国共合作时期，放了我们吧，不追究你！

武功朝天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还想离开这里吗？遇到我这个阎王头儿了，甭想，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那一会儿，路南的老庆爷去茅厕，矮墙头处看到了对面这一幕。他知道武功是个欠一火的蛮横人，便不敢出头拦这茬儿。不过，他听了被埋八路军高个子大声喊，附近的老乡们，我们是皮部的八路军，我们三个人的名字麻烦给记着，告诉寻找我们的人，谢谢了！庆爷便悄悄在茅厕墙上写下了三个人名。

四

豪杰看女人有生产的征兆了，让岳父找辆马车，把女人拉回了村子。为了避开一阵一阵的热浪，到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了夜影。

听见街道上车轮咕咚咚响，正在院子里喝汤的天亮走出大门观望，一看是豪杰回来了。这又是拉近乎的好机会啊！忙把汤碗大门外骑马石上一放，满脸像绽开的花朵一样，连连叫着：豪杰叔豪杰叔，你可回来了！

豪杰从车侧跳下来，很冷静地回话：喝汤了？

这里吃晚饭都叫喝汤，见面一种礼节问话。豪杰毕竟是上过抗大的人，对前段时间天亮的汉奸行为决不姑息，按照他想的，应该把天亮除掉，以免后患无穷。但给哥说时，英杰却说：暂时还别那样，一个村里住着，还是一张家，如果把他给搁那了，他一家人就散了，让张家这么一大家人认为咱不容人了，再考验考验他吧！如果以后他还坚持汉奸做派，一定要了他的小命。

豪杰与天亮打过招呼后，就要继续跟着车子走了，天亮笑着跟在车后边，献媚说：豪杰叔豪杰叔，你别慌哩，我要给你汇报个天大的事儿。

“哦”？豪杰让赶车的先赶车走了，自己停止了脚步，歪着头听天亮下回分解。天亮说，幸亏你今前晌不在家，要不，八路军就把你带走了！豪杰脸上沉重起来，问，我们队伍上来人了？天亮说，嗯，我当时就给英杰叔汇报了，英杰叔让武功办了。豪杰着急地问，找我有啥大事儿呀？我们的人呢？天亮说，你也甭害怕，三个人，一个都没跑，都让我给诓到高叔饭店里吃着饭，然后，武功带特务队，一个个捆成了老婆看瓜。

豪杰更着急了，高声问，现在人在哪？走，带我快去见我的同志们！天亮笑着说，一个人埋一个坑，都见阎王了！

豪杰顿时咬牙切齿，一脚把天亮蹬倒在了大街上，骂道，日你祖宗，我早就该把你这个汉奸给拾掇了，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同志呢？他们都是抗日英雄！

豪杰捧着脑袋呜呜地痛哭了起来，他絮絮叨叨说着，我也是好心，我犯大罪了？高叔从饭店里出来，看到这一幕，赶快让儿子去叫英杰。

很快，英杰就跑了过来，拉着兄弟问是咋回事儿？豪杰愤怒地说，现在就把武功抓起来，开个公审大会，把他给我枪毙了，带上这个狗汉奸天亮，一块儿让他们见阎王去！

英杰也发愣了，问询天亮，才知道今天武功给戳了天大的窟窿。自己本来跟八路军豫西独立旅的关系还不错，这下子，以后还怎么来往呢？何况还有共产党当大官的内弟呢，怎么交待呀？更主要的是兄弟豪杰，共产党员、抗日英雄，这不明里告诉八路军，他也成了叛徒了吗？弟兄两人以后的路，都让武功这狗东西给断了！英杰即刻喊上几个特务队的人，直奔武功家里去了。

武功有个美貌的妻子，妻子还带了个孩子，英杰听人风言风语说过，是武功在裴峪官坡那抢的。那时候，武功还在县大队当差，为此他也没有询问过，人家的私事儿，自己是个领导，询问那事儿有点太狗拿耗子了。不过，他听特务队王小本给他学过，有一次武功在沟脑集上喝醉了酒，以为自己是真正的英雄豪杰，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弄个老婆的事儿说了。

裴峪村，古来的黄河大渡口。每天，从黄河北焦作、温县、孟州来巩县搭火车的人都要这里渡黄河，不乏有钱的生意人。一直外边胡混的武功想，该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需要找个女人过日子，可他眼高，家里也不是太有钱，于是奇思妙想官坡那掠一个。官坡，裴峪渡路上公家开凿的高坡，两边山峰夹道，是个阴森地儿。来往的商人里，如果有带漂亮女人的，自己就使霸王鞭，牛不喝水强按角。兵荒马乱年月里，很少有人管闲事儿的。武功带只烧鸡几个烧饼，就坐在官坡东边小山神庙外等候，几天下来，果然等得了一个男人带着俏丽女人，武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盒子炮就撂倒了那男子，女人吓昏到了地上。他先把女人背到地块儿里，又拉着男子的尸体仍到个山水窟窿里。在个叫热死环的地里，他等待女人醒来，说要让她为妻子，如果不从，也是个死。女人就乖乖地跟他回到了家里，后来他又跑到黄河北，接了女人唯一的儿子，他们就成了一家子。民不告，官不纠，混世魔王度春秋。武功待女人孩子都不赖，想一家子平平和和过日子。

这一次，一定要把武功给治了，万不能留有后患啊！英杰拿定了这主意。

这天武功活埋了三个人，有点心花怒放了，感觉报了共产党的仇，回家咕咕咚咚喝了一罐白云酒，躺到床上像死猪，打呼噜外边大路上能听见。他的漂亮女人坐在院子做衣服，孩子偎依她身旁，翻看一本小人书。

武功住的坑子院，英杰窑头看了看，知道武功正瞌睡，就让特务队人喊叫他。特务队俩人下了坑子院，窑洞里拉出了武队长。武功迷迷瞪瞪的，以为又有什么大事情，跟着英杰到了张家祠堂里。

英杰一声喝，把他给我捆起来！武功反抗也没用，几个人就地按倒他，捆绑到了大殿廊柱上。武功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英杰不说话，腰里解下一搾宽的牛皮带，朝武功身上抡打起来，噼噼啪啪像甩条布袋。打的累了，豪杰又接着甩那宽皮带，也朝武功身上抽。

两个人打得没了劲儿，英杰说，你个土匪，明天就要你的命！武功这才迷瞪过来，知活埋八路军弄错了，国共合作时，戳了一个马蜂窝！豪杰终于说话了，共产党八路军，正与日本鬼子你死我活地打仗，你却活埋八路军，一定是个汉奸卖国贼，你隐藏得好深啊！

武功说，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那会儿我想是为了保护你一家人，不想让你去前线，枪子不会长眼睛。再说，我跟八路军有仇……豪杰说，我不是怕死鬼，我跟日本人打过仗，就是负伤才回的，你这是故意害我弟兄俩，好恶毒的一副孬心肠啊！英杰交待说，看好他这个狗汉奸，明天公审送他见阎王！

那天夜里，豪杰预备了供食檀香金箔，跑到了活埋八路军的废窑院，跪到几个坟堆前，诉说自己真的没在家，他哥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特务队长武功公报私仇害了弟兄们，等天明就在这里杀了武功，为弟兄们报仇。

他正在嘟嘟囔囔诉说着心里话，院门外有人喊道，里边那是谁了？

原来是老庆爷，夜里跑茅厕，看见马灯直亮着，就过来了。见是豪杰，就把他拉到了家里，说了他看到的全部过程，说那武功真该死了，抗日的八路军他也敢活埋。他拿出了记下的被活埋者名单，委托他转告八路军。豪杰看着那名单，呜呜地哭着说，都是好兄弟啊！

古野，原名张鑫琦，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协会员，延安文艺研究会会员，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郑州市作协原副主席，巩义市文联原主席。出生于西安市，1973年在部队始业余文艺创作，在《人民文学》《莽原》《中华文学》等多种刊物上发表过小说、散文诸多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河洛沉梦》《神州甲富康百万》《拯救温情》《大商赋》等四部、小说集《神戏》《丽人行》、长篇散文《史说大商康百万》及散文集《河洛圣地》、电视剧剧本《活财神康百万》及电影剧本四部。有作品入选《中国著名作家作品选》、《中国实力派作家精品选》等多种图书。主编《巩义民俗志》等书籍。曾获省民间文学最高奖金鼎奖、《中国作家》及《中国法制文学》优秀小说奖等，多次获郑州市“五个一”和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