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彪　　

　　六月的风裹着麦香，吹得屋后那片葵园沙沙作响。我站在田埂上，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在嫩绿的葵苗间移动。她灰白的头发被风撩起，像株老向日葵飘散的花絮。

　　今年开春，母亲在这块贫瘠的坡地撒下葵花籽。如今幼苗刚冒出头，青黄的叶片还带着绒毛，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大多数苗儿都挺直腰板追着太阳转，偏生有株躲在土后坎的异类——它的茎秆拧成麻花，叶片蜷曲发黄，脑袋固执地别向阴影处。

      我蹲下来拨开杂草。这株葵苗的叶缘布满细小的锯齿状缺口，像是被什么虫子啃噬过。可它硬是从板结的土块里钻出来，歪歪扭扭地长到了半尺高。有片叶子被虫咬得只剩半边，却还在风里倔强地摇晃。

　　这让我想起年终放假前一天的单位里的会餐。当同事们举着啤酒饮料碰杯高谈阔论时，我盯着玻璃餐桌转盘上那盘凉拌菜——摆得厚薄不均的黄瓜片泡在红油里，就像我此刻皱巴巴的心情。领导突然点名让我讲上几句，我张着嘴，感觉有只甲虫正顺着脊背往上爬。

　　"这株怕是长不大喽。"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沾着泥的手指点向那株病苗，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垢，"缺光照又招虫，能活到现在都是运气。"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母亲正给那株病苗搭支架。她用竹筷和布条固定住弯曲的茎秆，又往根部撒了把草木灰。"试试看吧。"母亲抹了把汗，袖口在脸上蹭出几道泥印子，"庄稼跟人一样，哪有十全十美的。"

　　这话顿时让我鼻子发酸。记得小学时我总把"明"字写成"日月"，被老师罚抄一百遍。父亲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铅笔在田字格上磨出沙沙的响声。他当时也说："写不好就多练几遍，人活着不就是个试错的过程......"

　　午后的葵园突然暗了下来。突然乌云压境，豆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噼啪作响。我冲出去抢救晾晒的玉米，却看见那株病苗在暴雨中剧烈摇摆。它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可那片残叶始终死死扒着茎秆不放，像溺水者攥着最后的稻草。

　　雨终于停，整片葵园都耷拉着脑袋。唯有那株病苗，因为提前被固定了支架，反而颤巍巍地立住了。积水顺着它扭曲的茎秆往下流，在根部汇成个小小的漩涡。

　　日薄西山了，天边绽放出绚丽的晚霞，我在葵园里徘徊着。橘黄色的光茫给每株向日葵镀上银边，那株病苗的影子斜斜投在土坡上，像道歪扭的省略号。母亲拎着马扎坐到我旁边，衣襟上还沾着晚饭时的酱油渍。

　　"其实啊..."母亲突然开口，粗糙的手指捻着土块，"向日葵夜里也会偷偷转头的。"见我愣神，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葵花瓣，"等天亮前再慢慢转回去，不想叫人发现它累着呢。"

　　我怔住了。原来这些追逐太阳的勇士，也会在黑暗中悄悄松口气。就像此刻的我，终于敢承认：同事们高谈论阔时悄悄躲在不起眼角落的我，这个永不合群体异类的我，不也是真实自我的写照吗？

月光下，那株病苗的残叶突然晃了晃。或许是我的错觉，但它朝向阴影的花苞，似乎绽开了一线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