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佐竹知彦，日本防卫研究所主任研究官，研究领域为同盟政治、亚太地区安全；佐桥亮，东京大学副教授，研究领域为东亚国际关系、中美关系。

摘要：与通常把“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 （FOIP，以下自由开放的印太）视为遏制中国战略的视角不同，本文认为日本试图用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来维持一个能够将所有地区国家囊括进一个共同框架内的自由包容的地区秩序。为了实现这一愿景，日本加强了与地区内其他志同道合的国家一同建立地区秩序的努力。然而，由于资源的不足，法律的限制以及地区共识的缺乏，这一努力有其局限性。日本只有妥善处理好上述问题，自由开放的印太才可能成为能够阻止新冷战发生和维持包容且基于规则的地区秩序的有意义的构想或战略，而非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

要词：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日本研究；地区安全；中国崛起

文源：Tomohiko Satake & Ryo Sahashi (2021) The Rise of China and Japan’s ‘Vision’ for 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30:127, 18-35, DOI: 10.1080/10670564.2020.1766907

收录：《大译编参》2021年第69期，总第69期，大外交智库外文编译评论组创办。

编译：黎开朗，大外交智库外文编译评论员助理研究员，现就读于立命馆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审校：刘琳，大外交智库外文编译评论员助理研究员，现就读于辽宁大学国际经济政治学院；

再审：张童沿，大外交智库外文编译评论项目组《大译编参》执行主编，现就读于上海理工大学中英国际学院。

编译精选

一、导言

在日益激烈的中美竞争中，日本将面临被迫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的战略困境。一个开放、包容且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是日本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一秩序一旦遭到破坏，日本将被迫重新审视其战后外交政策。本文试图用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来回答“日本是如何试图阻止新冷战和亚洲分化的出现，以及维持一个具有包容性的亚太或印太秩序”这一问题。与其他质疑自由开放的印太是遏制中国的战略不同，作者认为日本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是为了试图维持和强化一个包容且基于规则的地区秩序。如果这一战略能够成功实现，日本可以避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局面。但自由开放的印太也面临着诸如缺乏国内资源和地区共识等问题，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不仅不能防止新冷战的出现，反而会适得其反。

本文首先论述了日益激烈的中美竞争是怎样给日本带来安全和经济方面的挑战，以及日本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两难。其次，对自由开放的印太这一概念起源的回顾，解释了这一构想如何缓解日本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战略困境。接着，本文讨论了实现自由开放的印太需要具体实施的三个方面，即确保航行自由、提高地区稳定和连通性、规则和规范的制定。最后本文做出总结，由于缺乏资源和其他国家的支持，自由开放的印太将只会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而不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构想或战略。

二、日本与日益激烈的中美竞争

（一） 中美竞争

自2018年开始，中美进入贸易战的同时，美国国内的对华鹰派也提出了严苛的政策，美国的战略报告也将中国定义为“修正主义国家”。此外，由于对美国日益衰弱国力的担忧，一些观点把国家安全与逐渐丧失的科技优势相连，加之美国国内对中国政治模式的质疑，美国对华战略出现了变化。过去常用的“接触”和“伙伴关系”等用语在美国对华战略中逐渐停用，取而代之的是视中国为竞争者的声音。目前美国已经把中国摆在了其全球战略的中心位置，试图运用可利用的一切资源来与中国竞争。

（二） 日本对中美竞争的反应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保持与特朗普良好私交的同时，为了对冲“美国优先政策”，也向中国方面表明了愿与其在一带一路方面进行合作。虽然2010年前后中日关系陷入了僵局，但中日在2017年后都意识到了修复彼此关系、以及对冲朝鲜半岛的不利局面和特朗普外交政策的重要性。中日两国此后进行了互访，达成了重要的共识，这与同时期美国对中国的态度截然相反。这是因为日本认识到一个稳定的中美日三边关系对其安全至关重要。诚然，对于日本而言，美国的对华政策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日本的利益，日本在过去10年里一直在巩固美国的霸权，以及加强与美国和其同盟的伙伴关系。然而，日本的政策不全是制衡中国，日本也在积极地让中国融入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为了避免冷战升级为热战，日本在加强同盟关系以制衡中国的同时，也在尽力扩大与中国和平共存的氛围。因此，日本的战略除制衡中国，还包括了经济接触与安全对冲。

三、日本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

（一） 什么是自由开放的印太

根据日本外务省（MOFA）的最新解释，自由开放的印太是一个构想，而不是一个战略，旨在建立一个理想的国际秩序（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日本愿与任何支持这一愿景的国家合作（包括但不限于区域内的民主国家）。自由开放的印太主要有“三个支柱”：第一，推行和建立法治、航行自由和贸易自由等；第二，通过组织间以及人员间的联系来追求经济繁荣；第三，通过能力构建支援（CBA，指日本自卫队通过自身的能力来帮助别国建构能力），人道主义援助以及灾害救助等方式给予安全与稳定的承诺。自由开放的印太这一概念并不新奇，早在冷战时期日本就明确了自己维持和加强国际秩序的责任，把维持法制和航行自由作为了第一优先事项。冷战结束之后，日本把“维持和保护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和普世价值”作为其重要的国家利益。在21世纪初，日本加强了与印度和澳大利亚的关系，并且长期支持非洲的经济发展。

（二） 为何是现在提出自由开放的印太？

自由开放的印太对于日本而言并非新鲜的概念，而日本选择现在强调这一概念，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的崛起与美国的衰败损害了日本的利益和理想的国际秩序，迫使日本政策制定者重新思考。在具体政策方面，日本加强了与印度、澳大利亚和美国的三边的安全合作，最后促成了四边安全对话（QUAD）。但并不意味着这个战略是要遏制中国，正如上文所言，日本也积极与中国在经济等领域展开合作。日本认识到为了避开中美之间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 需要扩大目前的空间以同时容纳崛起国（中国）与霸权国（美国），因此日本提出了“印太”来替代“亚太”。日本在加强区域战略合作伙伴之间的关系和维持与美国同盟关系的同时，也维持着与中俄两国在安全领域方面的合作。因此，即使自由开放的印太这个概念本不新鲜，其仍有可能塑造出一个非美国主导的新型区域秩序。在这个新秩序中，美国仍将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日本，韩国和东南亚等国将发挥更大的作用。而自由开放的印太的最终目标是把中国和俄罗斯囊括进其中，这也体现了这个战略的包容性。

三、自由开放的印太的具体实施

（一） 确保航行自由

正如上文所言，日本把确保航行自由作为自己的第一优先事项。日本海上自卫队（MSDF）在2015年以后就开始频繁地与东南亚和印度洋国家举行联合军演。而日本与印度太平洋国家在2018年的联合行动被称为“印度-东南亚方面派遣训练”（ISEAD），在2019年改名为“印度-太平洋方面派遣训练”（IPD）。除了海上自卫队，航空自卫队（ASDF）和陆上自卫队（GSDF）都提高了与印太地区国家的合作。同时日本也在推行和加强与“四边安全对话国家”的双边或三边的安全合作。此外，日本在海洋方面不仅加强了与域内国家，还有英国和法国等域外国家的合作伙伴关系。

（二） 提高地区韧性和连通性

尽管印太地区国家发展迅猛，但在面对恐怖主义等威胁时仍旧十分脆弱，这可能会最终导致地区的动荡与冲突。而这也是为何日本通过能力构建支援来试图降低地区国家的脆弱性，并鼓励其持续且自主的发展。虽然通常认为日本的能力构建支援是通过提高菲律宾和越南等国家的海洋能力以对抗中国，但作者认为日本的能力构建支援的本质是创造出一个有韧性的地区以适应中国的崛起。接着，作者论述了日本提高地区韧性和连通性的具体措施。作者认为日本的防卫装备和地区国家之间的科技合作在提高地区韧性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指出日本的政府开发援助（ODA）等经济支援也是实现其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的重要方式，日本长久以来关注地区国家独立发展，其最新的目标是希望通过支援地区国家的自我努力来实现自我发展。在提高地区连通性方面，东盟互联互通总体规划（MPAC），以及日本湄公河连接倡议（Japan-Mekong Connectivity Initiative）等不仅从经济角度来讲很重要，而且从政治和安全角度方面来看也同样重要，没有平衡且持续的经济发展，自然也无法实现政治和社会的稳定。从这个角度来看，政府间开发援助的经济与发展的合作对于减少地区脆弱性方面也有很大的作用。

（三） 规范与规则的制订

出于对人权、民主等方面的重视，日本加强了其在规范与规则制定方面的努力。为此，日本在多个贸易合作框架中与欧盟和中国等国进行合作。并且日本也将其规范和规则制定的领域扩展到了网络空间和外太空，如日本最新的宇宙基本计划（Basic Plan for Space policy）就把通过推进国际规则制定来确保日本对外太空的稳定利用，以及确保太空系统的持续性等作为其优先事项。总的来看，对于日本这样一个受益于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和开放的贸易体系的国家而言，法制在日本的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四、自由开放的印太的限制

（一） 物质与规范上的限制

作者在此主要列举了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构想面临的两大难题——物质资源的匮乏以及法律限制。在物质资源的匮乏方面，作者具体展开讨论了两种匮乏的资源——财政与人力。在财政方面，由于人工成本以及武器装备费用的持续攀升，相较中国和韩国等国而言，日本在国防开支方面的增速较慢。同时，日本自卫队还面临着严重的兵员不足的问题。目前自卫队的人员构成严重失衡，老龄化程度高，尽管已经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但依然收效甚微。再加上逐渐恶化的地区安全环境，自卫队不得不缩减其在海外的一些活动。此外，自卫队在海外的行动还面临着法律的限制。自从2015年的新安全立法颁布以来，除非是关乎生死存亡，否则自卫队不能直接介入南海和印度洋的冲突。日本自卫队的主要任务是为美国等其他国家提供后勤保障，但也只能在“非战斗区域”内实施。同样的，由于法律限制，日本很难与其他伙伴国深化战略关系，如日本不能与澳大利亚结为正式同盟，也不能参加由美国领导的联合指挥部。

（二） 缺乏地区共识

出于东盟、韩国和印度的自身利益的考量，日本在建立国际共识方面也面临诸多困难。

东盟虽然在提倡包容性方面与日本一致，但在建立法制，确保航行自由等方面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政策。东盟只是强调了其没有想要与中国对抗的立场，并试图在塑造地区秩序中发挥其重要作用。此外，随着东盟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越发感兴趣，中国与东盟的伙伴关系也越发紧密。

印度的“东望政策”（Act East policy）旨在重建与东亚国家之间的关系，具体来讲，在很大程度上是关注于修复与中国之间的关系。虽然印度也强调了一个开放且包容的印度-太平洋的重要性，但由于考虑到与中国之间的贸易不平衡问题，印度退出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而这也反映出了印度并没有准备好去推进区域经济自由化。

韩国的“南望”（Looking south）政策扩宽了其外交的战略视角，对于韩国而言印度洋及太平洋的开放性以及其他的全球公地至关重要，并且韩国也期望在未来进一步推进地区自由主义。然而，韩国避免激怒中国，担心由美国及其盟友勾勒出的印太战略会最终演变为对抗中国的阵营。因此，日韩两国在看待自由开放的印太时存在严重的分歧。

虽然从长远来看，把中国囊括进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是一个最重要的目标，然而并没有迹象表明中国与这一概念有共鸣。中国国内媒体警告日本与印度的合作将会成为美国对抗中国的工具，但相对而言，中国政府对这一概念保持缄默。如果真如有些学者所言，中国试图寻求一个以其为中心的霸权秩序，那么其将永远不可能与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构想相一致。

译者评述

本文的研究问题为日本如何避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战略困境，作者系统地论述了自由开放的印太这一概念的定义，具体内容以及限制。译者认为本文最大的贡献是提供了与通常把其视为遏制中国战略的不同视角，着重强调了日本运用自由开放的印太构想来构建一个自由包容的地区秩序以及试图把中国囊括进其中的努力。但最后作者得出的结论是由于缺乏资源和地区共识，使得自由开放的印太只能成为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虽然作者给出的这两个理由固然重要，但译者认为还有两点原因。

首先日本自身立场方面的问题。从本文作者的论述来看，是把日本摆在了一个相对中立的位置来构建一个地区秩序，而这与事实相悖。事实上，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日本一直在支持和加强美国的霸权体系。因此，日本作为美国在亚洲的忠实盟友，其战略主要是以抑制中国为主。在美国东北亚联盟的内部，美日同盟也要比美韩同盟更加牢固。[1]不管是把中国囊括进其自由开放的印度太平洋，还是联合区域内的国家构建一个新的秩序，都需要日本展现出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而这恰好是目前主要依附于美国，缺乏战略自主性的日本所欠缺的部分。

其次，虽然作者花费了许多笔墨来描写日本是如何努力地与其他国家建立良好的伙伴关系，但事实上日本与其领国之间普遍关系堪忧。日本国内常年盛行“中国威胁论”和“中国崩溃论”，日本国民对中国的印象也是全球最差，对中国印象持“不好”意见的日本人比率高达89%。[2]再加上中日之间的领土争端等因素影响，日本民众普遍不看好中日关系。同样的，日本和韩国之间由于历史遗留问题，以及领土争端，与中日关系相比也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日本与朝鲜的矛盾则更多，还包括了至今尚未解决的人质绑架问题，并且日本至今也没有与朝鲜建立外交关系。因此，就算是日本想要通过自由开放的印太来建立一个理想的国际秩序，至少日本周围的三个邻国并不会理睬日本。

因此，译者也认同作者的观点，认为自由开放的印太只能是一个空想，很难起到左右地区秩序的作用。但这并不代表日本的努力就完全没有用，日本的种种努力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强地区安全，维持地区稳定。尽管日本的立场偏向美国，但正如本文作者所认为的那样，一个稳定的中美日三边关系对日本的安全也至关重要，未来中美关系之间日本的作用也不可忽视。

注释

[1]Eric Heginbotham & Richard J. Samuels (2021) Vulnerable US Alliances in Northeast Asia: The Nuclear Implication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44:1, 157-175, DOI: 10.1080/0163660X.2021.1894709

[2]読売新聞　「中国に「良くない」という印象、日本人に増えて８９・７％…海洋活動で悪化」（2020年11月17日）

问题互动

问题1、你是否也赞同作者对自由开放的印太的看法，认为其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呢？请说明表明观点，并说明理由。

问题2、你认为地区强国（如日本）能够有能力改变或塑造地区秩序吗？不能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能的话，那么地区强国应该采取怎样的具体措施来改变或塑造地区秩序呢？#创作挑战赛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