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淞

“指尖流转万花开，巧手揉捏百鸟来；龙凤人间何所有，松风入户落面台。”这首小诗描述出了登封花馍以面粉、果蔬为原料，手工捏制为核心，无任何添加的传统技艺，突出其造型丰富多样、富有祥瑞寓意的主要特征，隐含着食材天然、制作场景质朴的特点，捏塑着中原大地的吉祥与向往。同时也让人联想起登封花馍的前世今生和未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嵩山云雾，洒在登封老城的青砖黛瓦上时，中天广场小区紫福花馍店里早已飘出清醇的面香。于红师傅正将发酵好的面团置于枣木案板，指尖翻飞间，一团素白的面泥便化作了昂首的青龙、展翅的春燕，或是驮着元宝的刺猬。这些被果蔬汁染上斑斓色彩的面塑，即将走进灶台，在蒸笼的雾气中完成从食材到艺术品的蜕变。登封花馍，这门揉进嵩山千年岁月的古老技艺，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更是刻在中原文化血脉里的活态史诗 —— 从帝王祭祀的太牢供品，到民间礼俗的情感载体，它用面粉与水的交融，捏塑着中国人对吉祥的向往，也记录着一方水土的精神密码。

天地之中的面塑起源：从太牢供品到人间烟火

花馍制作师于红和她的纯食材、纯手工、无添加面塑作品“龙凤呈祥”

登封花馍的故事，要从嵩山脚下那场古老的祭祀说起。《山海经・中山经》记载：“少室、太室皆冢也。其祠之，太牢之具，婴以吉玉。” 当华夏先祖在太室山巅以天下最精美的玉为礼器，以最高规格的“太牢之礼”祭祀天地，再到后来用面粉捏制的牲醴造型便作为供品摆上祭坛。那些模仿牛羊豕的面塑，不仅是对神灵的敬畏，更是先民将自然之物转化为精神符号的最早尝试。岁月流转，当祭祀的青烟散去，这些宫廷供品逐渐从太室祠的神案走入寻常百姓家，在登封民间落地生根，演变成祭祖先、祈平安、婚丧嫁娶和走亲访友的民俗信物，完成了从 “神坛”到“灶台”千百年的华丽转身。

嵩山“天地之中”的地理定位，为花馍注入了独特的文化基因。这里是道儒佛三教荟萃之地，中岳庙的晨钟、嵩阳书院的墨香、少林寺的禅音，共同滋养着这方土地的精神气质。花馍制作中“天圆地方”的造型理念，暗合道家“天人合一”的哲学；十二生肖的题材，渗透着儒家 "敬天法祖" 的伦理；而莲花、宝瓶等纹饰，则可见佛教中国化的痕迹。正如王家巧媳窦氏在康熙年间集民间技艺之大成时，将嵩山的云雾、颍水的波纹都揉进了面团 —— 她捏制的不仅是花馍，更是“天地之中”的文化缩影。当她用剪刀在面羊背上剪出细密的纹路，用红豆嵌出元宝人的眼睛时，指尖流淌的是对嵩山山水的敬畏，也是对三教文化的融会贯通。

登封花馍的传承谱系，本身就是一部微观的民间艺术史。从清代窦氏作为 "花馍制作师娘" 走街串巷，到第十三代于红女士开设紫福花馍店，十四代人的手掌温度从未离开过面团。王秀琴将技艺传给儿媳时，不仅传授了“面粉磨制七遍方细”的讲究，更留下了“捏花如塑心”的家训。在雷村老宅的油灯下，于红曾无数次看着婆婆用南瓜汁调出金黄，用菠菜汁染出翠绿，那些来自嵩山野菜野果的天然色素，在面团上绽放成永不凋零的花朵。这种口传心授的传承，让花馍技艺如同嵩山古柏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民间智慧的积累与升华。

指尖上的民俗密码：从节气符号到生命仪式

在登封人的生活日历里，花馍是丈量时光的标尺。正月初一的枣花馍要蒸得 "顶破笼盖"，取 "蒸蒸日上" 之意；十五的面盏需按家人属相捏制，羊灯照窗台寓意 "吉祥"，狗灯放门口象征 "守财"；清明的面燕必须翅膀对称，据说这样春燕才能衔来丰收；七夕的巧饽饽要做成石榴形，多子多福的期盼藏在每道褶皱里。这些应时而生的花馍，如同自然界的候鸟，准时出现在节气的转折点，将抽象的时间转化为可触摸的味觉记忆。于红至今记得幼时随母亲给外婆送 "面鱼" 的场景 —— 四月的麦田泛着金浪，竹篮里的面鱼用红曲点睛，在颠簸的山路上晃出细碎的光影，那是女儿对娘家 "鱼跃龙门" 的祝福，也是农耕文明对水与丰收的永恒渴望。

生命的每个重要节点，都有花馍的身影相伴。婴儿满月的 "囫囵" 馍做成龙凤造型，男婴用虎馍 "驱邪"，女婴用鱼馍 "纳吉"；老人寿诞的 "大寿桃" 要堆成三层，每层嵌九颗红枣，取 "九九归一" 长寿之意；新婚的 "老虎头馄饨" 藏着 "麒麟送子" 的期盼，新娘要在洞房里咬下第一口；就连丧葬仪式中的 "蛇盘盘"，也以盘绕的形态象征生命轮回。在登封民俗中，花馍不仅是礼品，更是情感的载体 —— 当女儿提着 "面鱼" 回娘家，当外甥捧着 "面羊" 给舅舅拜年，当邻里用 "元宝篮" 祝贺乔迁，那些造型各异的面塑，完成了比语言更深刻的情感交流。紫福花馍店的账本里记着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位老人带着孙子来买 "状元馍"，孙子摸着馍上的 "魁星点斗" 造型问："奶奶，这个面人能吃吗？" 老人笑着回答："吃了它，就能像嵩山的泉水一样，心里清亮亮地读书。"

花馍的造型艺术，是登封人审美理想的集中展现。制作时需经 "七揉八搓九塑形"，剪刀剪出的羽毛要根根分明，梳子压出的花瓣需层层叠叠，镊子夹出的纹路得深浅适宜。最精妙的是 "活眼" 技法 —— 用红豆、黑豆嵌眼时，必须留出毫米级的缝隙，让蒸熟的面塑眼神 "活" 起来。于红的 "十二生肖" 系列中，龙馍的鳞片用高粱秆逐片压出，马馍的鬃毛以刀工削出飞动感，蛇馍的信子则用面团搓成半透明状。这些源自生活观察的艺术处理，让花馍既有 "观之惟妙惟肖" 的观赏性，又具 "食之香甜可口" 的实用性。当游客在紫福花馍店看到那组 "五谷丰登" 作品 —— 麦穗低垂的弧度、玉米饱满的颗粒、南瓜藤蔓的缠绕都纤毫毕现 —— 往往会惊叹："这哪里是馍，分明是嵩山秋天的缩影！"

馍香里的历史记忆：从民间技艺到文化传承

在嵩山文化的坐标系中，登封花馍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它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中原农耕文明的方方面面：从面粉加工的 "石磨七遍" 到酵母制作的 "伏天采曲"，保留着传统农业社会的生活智慧；从 "太牢供品" 到 "百家馈赠"，记录着礼制文化的世俗化进程；从窦氏 "信手捏制" 到现代 "非遗工坊"，见证着民间艺术的生命力。2013 年紫福花馍店开张时，于红特意在店内设置了 "花馍文化墙"，上面陈列着不同年代的模具：清代的桃形木模刻着 "福禄寿" 暗纹，民国的鱼形铁模带着岁月包浆，当代的 3D 打印模具则精准到毫米 —— 这些工具的演变，恰似一部微缩的民间工艺发展史。

花馍承载的民间文学，是嵩山传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当地流传着 "花馍救饥" 的故事：明末饥荒时，一位巧妇用仅存的面粉捏成各种动物造型，哄骗孩童吃下以补充能量，后来这些造型便演变成祈福的花馍；还有 "窦氏献艺" 的典故：康熙年间，窦氏带着花馍参加中岳庙会，她捏的 "九龙盘鼎" 被知州看中，从此登封花馍便成为官方祭祀的指定供品。这些传说如同酵母，让花馍技艺在口耳相传中不断发酵出新的文化内涵。于红经常参加中小学生研学活动，给孩子们传授花馍制作技艺，她的小徒弟们现在常给同学讲 "洗耳泉与面羊" 的故事 —— 许由洗耳的清高，被于大妈捏进了面羊的角纹里，这种将本土传说与花馍造型结合的讲述，正是文化传承最生动的方式。

在市场化浪潮中，登封花馍正在完成新的蜕变。紫福花馍店如今不仅制作传统品种，还开发了 "嵩山四十景" 系列花馍：峻极峰的险峻、嵩门待月的空灵、少室晴雪的晶莹，都被转化为面塑语言；针对年轻群体推出的 "文创花馍"，将嵩阳书院的匾额、少林寺的武术动作融入造型，甚至开发了可定制的 "数字花馍"—— 顾客提供照片，师傅就能将人像捏制在馍上。这种创新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如嵩山岩石般，在岁月风化中形成新的纹理。于红常对徒弟说："老祖宗的手艺要守，但守的是 ' 魂' 不是 ' 形'。就像咱嵩山的泉水，无论流经哪里，底子都是清的。"

舌尖上的文化自信：从地域特产到精神标识

登封花馍的当代价值，早已超越了食品的范畴。当它作为 "河南礼物" 出现在国际文化交流活动中时，那些用天然色素染成的牡丹、用面艺捏制的少林功夫，成为外国人理解中国的文化媒介；其背后的民俗传统与手工技艺，成为研究中原社会的重要标本；当它走进校园课堂，孩子们用小手捏制的面燕，正在心中播下文化认同的种子。在紫福花馍店的留言簿上，有位台湾游客写道："看到这些花馍，就想起奶奶过年时做的红龟粿，原来我们的乡愁，都是用面粉捏成的。" 这种跨越地域的文化共鸣，正是花馍作为精神标识的最好证明。

花馍制作中的 "工匠精神"，与嵩山文化中的 "坚韧" 特质一脉相承。揉面需 "三光"—— 手光、盆光、面光，如同嵩山岩石历经亿年挤压仍棱角分明；塑形要 "心手相应"，恰似少林武僧 "拳禅合一" 的境界；蒸制时对火候的把控，又暗合道家 "火候到时丹自结" 的智慧。于红的徒弟们入门时，首先要学的不是造型，而是 "观云"—— 看嵩山的云如何聚散，看颍水的波如何起伏，因为这些自然形态，最终都会转化为面塑的线条。这种将天地灵气揉进面团的创作理念，让登封花馍有了超越普通食品的艺术高度。

站在嵩山之巅回望，登封花馍的千年历程恰似一部用面粉书写的史诗。从太室祠的祭台到百姓家的灶台，从窦氏手中的巧艺到于红店里的面塑作品，它用最朴素的食材，捏塑着中国人对生活的热爱与敬畏。当暮色中的蒸笼升起白雾，那些即将出炉的花馍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宛如嵩山云海中的楼阁 —— 这是食物的香气，更是文化的呼吸。于红常说："捏花馍就像刻碑，刻的都是咱嵩山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正随着馍香飘向远方，成为每个中国人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祈福纳祥，万事如意：让时光在馍香中重逢

夕阳西下时，紫福花馍店的案板上又摞起了新的面团。于红的弟子们正学着用菠菜汁和面，翠绿的颜色染绿了她们纤细的小手，也染亮了窗外的嵩山。蒸笼上汽的瞬间，满室馍香与果蔬清香交织，恍惚间让人想起清代王家巧媳窦氏走街串巷时的吆喝，想起王秀琴在油灯下传授技艺的身影。这些跨越时空的画面，在面塑的褶皱里重叠、凝固，最终化作蒸笼盖上那颗晶莹的水珠。

登封花馍，这门揉进嵩山岁月的古老技艺，从未停止生长。它像嵩山的古柏，根系深扎传统的土壤，枝叶却向着现代的阳光舒展；它像颍水的清流，裹挟着千年的文化沉淀，却永远奔涌着新的活力。当我们咬下一口刚出笼的花馍，尝到的不仅是麦面的香甜，更是一个民族对生活的诗意表达 —— 在面粉与水与果蔬的交融中，在指尖与面团的对话中，在蒸笼与火候的博弈中，中国人的审美理想、伦理观念、生活智慧，都被一一捏塑成形，成为刻在舌尖上的文化基因。

或许，这就是登封花馍最动人的地方：它让我们在品尝美味的同时，也与祖先的智慧、故乡的记忆、文化的根脉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就像嵩山永远矗立在天地之中，这些用面粉捏成的艺术品，也永远矗立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在岁月的蒸笼中，散发着永恒的馍香，让人咂嘴舔唇，垂涎欲滴，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