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艺术的空灵与开放——论俞胜的小说集《莱卡》
王洪岳 /文
摘要:最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莱卡》较为充分地体现了70后作家俞胜的创作特点。该小说集以边缘化、旁观化的叙述者身份,深化了以微小叙述来营构小说故事及塑造人物形象的趋势;俞胜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描写冲淡了人与人关系的功利性、实用性,增强了小说的空灵化叙述追求;叙述的不确定性以及结尾的开放式,则使小说具有了当代性或曰元现代性。《莱卡》可谓俞胜在小说创作方面最新收获的集结。
关键词:俞胜;小说集《莱卡》;空灵化;开放式;不确定性
《莱卡》是70后作家俞胜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集,全集由10个中短篇小说组成。这本小说集主要写了两个地域发生的故事,这两个地域是黑龙江省乌苏里江边和故乡安徽。俞胜对这两个地方都充满了回忆、怀恋、缅想的情感,因此,这些小说的叙述方式也显示出他独特的艺术追求和审美风格。
笔者曾在《路遥之后,如何书写城乡交叉地带——论俞胜的小说创作》一文中提出,俞胜的小说创作“和路遥不同,俞胜虽然也是写在城乡交叉地带生息的人们,但是他把笔触放在了人物命运所造成的主人公们心灵微妙变异的过程当中……俞胜有一种直追现实内核的笔力,他把自己的笔触对准了那些处在城乡交叉地带的最为普通的农民和市民,即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市井人物”。“这些篇什以寓言加童话的方式体现出空灵、飘逸的审美风格,实际上是作家借助寓言和童话来表达他试图弥补城乡现实缺憾的另一种手法。”在这篇文章中,笔者多次指出俞胜小说创作的空灵化审美特征。在小说集《莱卡》中,俞胜的笔触依然对准“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市井人物”,依然重在描写“主人公们心灵微妙变异的过程”,但其叙述的笔调较之此前的创作有了更明显的空灵化、不确定性和开放性。这不但与路遥写城乡交叉地带的现实主义创作不同,而且与俞胜自己原先的小说相比也有了一些发展和变化。
一
人物的微小化及叙述的旁观化处理
《莱卡》继续选择那些小人物,以及社会边缘人群作为主人公。这是一种彻底抛却宏大叙事的叙述选择,也是当代小说发展趋势的一种个人化体现。在长篇小说《蓝鸟》中,俞胜还试图塑造一个从外地来到大城市哈尔滨挣扎奋斗的人物形象,虽然小说主人公毕壮志的名字有些反讽意味,但毕竟是一个与命运抗争的人物形象。到了小说集《莱卡》,其中的主人公们彻底放弃或摆脱了宏大叙事的影子,完全变成一些最普通的人物,如保安、拆迁户、代课老师、初中教师、出租车司机、小餐馆老板、小学生、幼儿、小商人、小职员等。小说集的首篇《一只叫钱钱的龟》,主角就是一个叫月月的幼儿,她的父母离异,母亲柴源源前往美国深造,但经济陷入困顿,父亲项午在北京一家国企上班,事务繁忙。月月只好到南方老家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去世后,她们养的一只小乌龟却没法处理。月月的姑姑想出了一个办法,最终使小乌龟得到了妥善安置,但故事并没有结束,这就带来了新的阅读期待视野。项午虽然在大型国企工作,但他的周遭环境,他的个人生活,充满了20世纪90年代刘震云《单位》《一地鸡毛》中描写的感觉,甚至显得更加琐碎不堪,看不到希望。
小说集《莱卡》的“微小叙述”还体现在人物生活的环境往往是小村小镇。故事的背景不再是北京、哈尔滨、大连等大城市,而是南方某地的小村庄,或者黑龙江省乌苏里江边的小村镇。比如,《维尼》的故事发生地就是东北地区某个冰雪覆盖的烂尾别墅区大门口;《莱卡》的故事背景则在乌苏里江两岸的中国小镇虎头与俄罗斯小城伊曼;《凯特是个谜》的故事同样发生在乌苏里江边的小镇;《一只叫钱钱的龟》从一个微小的角度写了一个叫月月的幼儿和一只乌龟在南方乡村里的故事;《瓜田月下》写南方某小村庄三个小学生在夏天的一个晚上“密谋”去湖边偷五叔家的西瓜的故事。当五婶用手电筒照到小强的脸时,她却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跟老伴五叔喊了一句:“他大,蒲草丛里没有人!”其实五婶早已经发现了小强,但人性的善良让这位农村妇女本能地保护了这个小孩子。西瓜成熟后,五叔五婶还给每家送了瓜,虽然这瓜是他们的儿子大志上大学学费的主要来源;《我要当连长》和《瓜田月下》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谢福来想当连长,因为村里他的好几个小学同学都被村主任的孙子任命为“儿童团”的连长,可他却只是连长手下唯一的小兵,便很不服气。小说的语言幽默风趣,渺小与宏大、正经与滑稽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俊不禁。这几部短篇小说体现出作者俞胜浓郁的乡愁,这无疑增强了其小说表达的情感深度。
在小说集《莱卡》里,人物的活动往往是一些最为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比如劳作、牢骚、唠嗑、交往等。小说的内容或者是过往某一人物的隐秘经历和对其内心世界的追溯,或者是偶然发生的一段无疾而终的小故事,但这些普通的故事又无不包含人生的重要意义。
叙述者身份的边缘化、旁观化,是小说反宏大叙事的重要手段。对“小说”一词进行解读就可发现,其“小”即下里巴人之小、故事细微之小,“说”即叙述、讲述,概括起来,“小说”即小人物、小事情之说,黎民百姓之街谈巷语之说。但在很长时间内,要么小说不能进入正统文学领域,要么承担起经国之大业的沉重功能,直到新写实小说登场,小说之“小”之“说”才得以回归。让当代小说回到它“小”的应然状态,正是俞胜作为小说家所努力的方向。其中一个表现便是,他选择小人物作为叙述者并追求叙述的创新。小说集《莱卡》的叙述者往往是故事的旁观者或次要人物,而不是主要人物,这种写作手法会带来怎样的叙述效果?《卡桑》的叙述者“我”——十四岁男孩和后来的某县某局副局长——傅大成。傅大成十四岁时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变故,与他青梅竹马的邻居美慧姐到日本定居了。美慧是日本遗孤周正太和李淑兰的女儿,三人都恢复或改成了日本名字——池田正太、池田樱子、池田美慧。“我”已有男女情爱的意识,“我”顿感失魂落魄。“我”的叙述总是跟美慧一家发生关联,或者说“我”的行踪和思维总是跟美慧一家有关联。周正太原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是养父周顺生、养母袁立清把他抚养成人。随着故事的发展,除了美慧定居日本外,周正太老两口在日本并不习惯,又返回了中国乌苏里江边的小镇。“我”中年时,周正太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母亲”一词在日语中的发音为“卡桑”,但据小说交代,周正太的生母在回国路上就死去了。周正太晚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总是念念叨叨地叫着“卡桑”。由于“我”不总是直接的当事人,很多时空里只是一个旁观者或转述者,因此小说故事的叙述呈现时断时续的状态。但这一叙述视角可以跨越半个世纪和中日两国的巨大时空,替主人公周正太打捞个人记忆中最为珍贵的部分。
类似于《卡桑》,中篇小说《莱卡》的叙述者“我”是一个跨国贸易商人,名为王德海。王德海是个次要人物甚至仅是故事的旁听者、旁观者。小说主角是“我”的父亲王向林。在20世纪60年代的特殊环境中,他原本在哈尔滨的一家工厂当技术员,但由于自己的恋人、从苏联来的叶琳娜被迫回国,王向林也就义无反顾地从大城市来到乌苏里江岸边的小镇当了林场的技术员,原来叶琳娜就在对岸的小城伊曼工作。后来,王向林和只上了半年学的韩秀英结了婚。“我”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后,对父亲的隐秘爱情渐渐有了大致的了解。作者用“我”这个晚辈作为旁观者和叙述者,可以有效避开对父母辈情感生活细节的描写。就像莫言的《红高粱》,讲述“我奶奶”和“我爷爷”的情爱故事那样,《莱卡》中对父亲和叶琳娜爱情的叙述只是一种粗线条的勾勒和后人的追溯,他们数十年的爱恋只能化为默默的期盼与回忆,不能落地于现实生活本身。对岸的叶琳娜终生单身,只领养了一个女儿。韩秀英在丈夫王向林去世后终于释然,虽然丈夫和生活对她严重不公,但她还是鼓励儿子找机会到对岸去探寻叶琳娜的下落,人性的嫉妒在此化为宽容与理解。这种平凡人的爱情,这种见不到、摸不到的相思,这种爱情竞赛中各自的选择,这种宽广的胸怀,经过小说刻意营构的叙事,粗中见细,小中见大,犹如小池中的波澜,具有独特的审美效果。
俞胜曾说:“小说是虚构的产物,作家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处理好虚拟与现实的关系,让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去贴近现实的世界。”《凯特是个谜》的叙述者“我”,是个开出租车的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孙二民。二民是小镇退休电工老孙头和退休初中英语老师李秀丽的二儿子。二民是个有些“二”的次要角色,其叙述的语气、语调也很符合这一点。二民不但可以浮光掠影地观察、讲述父母的过去、当下及其内心活动,窥见父母辈隐秘的情感世界,还能以见证人的身份观察小镇上的各色人等。以二民的口吻对这些人物及其生活进行的叙述,不是那种深入的、专一的、掘探式的,而是仅仅停留在生活的表层,因为一个有些“二”的出租车司机是不可能讲出多少神秘蜿蜒的故事,阐发多少微言大义的。小说中的矛盾集中爆发于老梁回来投资的情节,老梁曾和二民的母亲有过恋爱经历。二民和妻子宋妍幻想着大公司董事长老梁投资后能够入股,然后一夜暴富,这使得他们的言行举止有些变形,这让小说叙述产生了某种张力和喜剧色彩。随着故事的发展,二民在老婆宋妍的怂恿下,关注起了父母尤其是母亲和老梁曾经的恋爱情况,但他又不会深入探究,这囿于自己作为儿子的身份和能力。而二民的父母尤其是母亲总会极力掩盖自己曾经的爱情经历,母亲的爱情世界究竟如何,叙述者二民并不可靠的讲述总让故事陷入扑朔迷离的境地。老梁的到来给小镇的人们带来的只是一时间的好奇和希望,最后一切又都归于原来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有那只叫“凯特”的猫突然失踪了。
整体观之,旁观者或次要人物的叙述使得小说集《莱卡》的叙述客观性加强了,同时,小说文本也不至于重新滑向传统的全知全能叙述,避免了小说再度产生虚饰的宏大感。
二
动物与空灵化的叙述追求
小说集《莱卡》的叙述追求一种空灵化。这种空灵化大多体现在作者对人物和动物关系的专注书写上。但这种写作既不是伊索寓言式的动物故事,也非儿童文学中对动物的刻画,俞胜通过对动物的描写,降低了小说人物生活本身的滞重性。俞胜近期小说中的这种空灵化的叙述趋势,有学者称之为“清逸化”倾向,这是将俞胜具有沉重色彩的长篇小说《蓝鸟》与路遥这一代作家的作品进行对比来讲的。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那种滞重色彩相比,俞胜一直以来选择的都是“化实为虚”“化重为轻”的创作方法。与俞胜此前的作品相比,小说集《莱卡》更加凸显了这种轻灵化或空灵化的叙述倾向。
贺绍俊先生在小说集《莱卡》的序中指出:“俞胜的更高写作目标首先体现在,他决定要写写动物……却不愿照着已有的动物小说经典去写,他要在写动物上探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子来。”俞胜确实探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子,是一种“俞胜动物意象小说”的路子,笔者用“意象小说”来框定俞胜的此类小说创作。其中,动物进入小说人物的生活,或者人类侵入了原本属于动物的世界,不管怎样,在俞胜的此类小说中,动物的确有着重要的分量,乃至承担类似于角色的功能。除了前文提及的《一只叫钱钱的龟》中的小乌龟,还有和动物密切相关的篇什《雾中的牛》。它写的是:四十年前,父亲由于超生而被撸了民办教师的身份,只好去种地,但水田里的大牯牛欺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一挣缰绳就将父亲弄个趔趄,倒在水田里。但父亲终究还是把地犁得大致合乎种地的要求。小说的关键之处在于这是“他”(父亲的儿子)数十年后的回忆和补叙,而且是通过“他”的一个梦而回溯的少年时代的父亲形象。牛最后被卖给了屠户,“大牯牛走之前两眼都是泪”。过世了的父亲和那头大牯牛,在梦中,在雾中,在小说文本中,再度复活了,这是一种回忆和缅怀中的复活,小说的空灵性由此而生;《我要当连长》写了很多乡村里的小动物,如知了、青蛙、大鹅、鸭子、鱼类、螺蛳等,乡村孩子的恶作剧也和动物有关,例如围捕别人家的大白鹅等;《卡桑》中有一只名叫“卡桑”的奶羊,周正太被中国人抚养时喝的就是这只奶羊的奶。“卡桑”即日语的“妈妈”,被儿童时期的周正太转移给了奶羊;《逃离》则带有逆向思维特征,“逃离”小镇的不是读者想象中的餐馆漂亮的女服务员婉婉,而是从别处来此地的两个粮商李松和刘益平。他俩在餐馆就餐时认识了看起来命运坎坷、生活困苦的婉婉,她的手腕上有三个被烟头烫出的疤痕,貌似“嫁错郎”的后果。因心地善良再加上一些男人的私心,李松就想把婉婉带到哈尔滨的大酒店里当服务员……但小说的结尾,李松二人无意中见到了婉婉的丈夫——手臂上刺有青龙、白虎的大吴,其“威风”的样子让二人心生恐惧,得知婉婉已把李松要带她到哈尔滨的机密信息告诉了大吴后,二人坐着绿皮火车落荒而逃。在小说的叙述中,李松二人只是听说了婉婉的身世,婉婉手腕上的疤痕究竟是怎么造成的?餐馆女老板小敏口中的婉婉的遭遇有几分真实?小敏的警察丈夫将因酒后驾车坐牢的大吴捞出来的故事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甚至作为吃客的李松是否真正喜欢婉婉而想拯救她?小说中都没有准确地指出,而大吴身上的两个动物刺青——青龙、白虎,更是以直接的符号性而非所指性暗示了叙述话语的虚构性。
《维尼》《莱卡》和《凯特是个谜》可谓是小说集《莱卡》中的“人与动物三部曲”,都是把人物和动物(熊、狗、猫)置于一种特殊的语境之下,展开的从容不迫又针线绵密的叙述产物。“维尼熊”原本是一个诞生于1925年的可爱的卡通形象,小说《维尼》中的小熊因其而得名,但却被作家赋予一种崭新的内涵,它变成了一只因人类捕猎而失去了母亲的可怜小熊,被保安孙有财收养。孙有财以前从四层楼高的建筑脚手架上摔下,成了重度残疾,他独自在山中为老板看守烂尾别墅群的大门。孙有财让人购买牛奶等喂养这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熊,小熊成了孤独的孙有财重要的情感寄托和相依为命的伙伴。通过微信,孙有财“认识”了声音甜美而且自称有个女儿的徐永鸿,徐永鸿给他出了很多养好小熊的主意,他们共同为小熊起了个“维尼”的名字。在二人的视频聊天中,小熊维尼的出现引起隐身的徐永鸿的极力夸赞:“黑皮毛跟缎子似的。”维尼还无形中救了孙有财,一个冬雪天,两只饿狼来到孙有财的小屋前,却被维尼一声低沉的吼声吓跑了。在小说中,网络的虚幻性和叙述的飘忽性给小说带来了一种新的审美意味,小熊维尼、江边的松鹤等,构成了美好的生态环境。虽然孙有财的生活是平庸的、无聊的、孤独的,甚至有些悲苦的,但因为这些大自然中的可爱动物,孙有财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小说空灵化的叙述语言充满了张力,比如下面一段文字:“徐永鸿不回答我,只在那一头咯咯地笑,那银铃一般的笑声带着一股香甜的气息,居然通过电波吹到了我的耳边,吹得我的脖颈都软酥酥的,这也太神奇了!科技太发达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伸手摸了一把脖颈,我的手背都感受到了那股气息。我扭头一看,原来是维尼蹲到了我身边的椅子上,它那尖嘴伸到了我的肩头,鼻翼正一张一合的。”
从未谋面的“网友”徐永鸿的“香甜的气息”竟然通过电波传递过来了,这在幻觉中是可以出现的,但小说又通过维尼小熊的碰触夯实了这种感觉。在这里,虚幻性和写实性得到了有效的融合。随着故事的发展,原来维尼小熊是从地下养殖圈中逃跑出来的,养殖圈的老板大凯靠引取熊胆中的胆汁获取非法暴利,打听到孙有财养了这只小熊后,就想方设法要将其弄到手。故事的末尾,徐永鸿的身份也被揭开,原来她叫齐小琴,是前嫂子齐小英的妹妹,齐小英曾想将她介绍给孙有财做女朋友,但当齐小琴听说孙有财残疾后,就和别人结了婚。齐氏姊妹和大凯的设局,让孙有财陷入了一场虚幻的网恋当中。当洞悉真相后,孙有财立刻报了警,希望用法律来维护正义。最终,在大雪遮蔽的山路上,孙有财和他的维尼小熊艰难地走出大山,一路远去,留下了七个参差小坑组成的蜿蜒印迹,“四个是属于维尼的,三个是属于我的”。这又是一个开放式的小说结尾。
在小说集中,《莱卡》也是俞胜描写人和动物关系的佳作,甚至可以作为小说叙述学研究的经典个案,是一部关于跨国之恋以及中苏、中俄关系等多维度的艺术品。小说中,“莱卡”是一只母狗,是“我”爸爸王向林给它取的名字,当年他从哈尔滨将它带到了乌苏里江岸边小镇,后来,王向林和“我”母亲韩秀英结了婚。而他以前的恋人叶琳娜由于中苏关系破裂返回了乌苏里江对岸的小城伊曼。后来“我”到对岸海参崴(即俄罗斯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差,抽空来到伊曼,司机伊万帮忙打听到了叶琳娜的下落。“我”急于知道叶阿姨的情况,伊万却说:“不过你现在就去找她可不方便,她和你父亲一样进了天堂。”苏珊娜作为叶琳娜的养女,她自然知道养母的情况。通过苏珊娜的讲述,“我”知道了叶琳娜阿姨归国后成了军械师,一生未婚。至此,“我”终于了解了父亲为何总是带着公狗“大壮”坐在山上遥望对岸,为何执意要到乌苏里江去学摇橹驾船,为何即使冬天江面结了厚厚的冰,莱卡也会不顾一切地跑出来,与大壮、父亲一起蹲在山上望着伊曼的方向。从苏珊娜那里,“我”也知晓了叶琳娜总是用军事望远镜看相距5公里的对岸,原来他们通过这种默契来传递彼此的相思与爱恋,莱卡和大壮似乎正是两个人爱情的表征。而在《凯特是个谜》中,俞胜仍然把动物和人的亲密而奇特的关系作为叙述的重要线索或因素。小说中的“凯特”猫及其名称的由来,以及它涉及的人物爱情隐秘故事,都造成了小说时空和现实生活之间的不对等、不对称,对于小说故事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上述作品中,有的动物形象本身足以作为小说角色而存在,动物们可爱或可怜的形象十分打动人心,它们的出现对小说故事的展开起到了重要作用。它们或与主人公相依为命,或作为爱情的信使和符号,抑或是男女主人公爱情悲剧的某种隐喻。总之,正是这些小熊、小狗、小猫、小龟、奶羊的存在,俞胜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才不至于陷入绝境或绝望,仍然能够顽强地活下去。
三
不确定性叙述及开放式的结尾
传统的小说叙述讲求叙述的确切性和确指性,从柳青到路遥都是如此。而先锋小说特别是后现代小说,则追求叙述的不确定性、结构的开放性、故事的飘散性。俞胜正是在这样的小说发展基础上,吸收了当下新媒体文学的方法,才选择了不确定性和开放的文本叙述方式及结构方式,这为小说界带来了新的天地。
在《一只叫钱钱的龟》中,项午的前妻柴源源以女儿月月为借口,在美国通过微信向项午索要金钱并勒令他为自己购买回国机票,这本身就是一个飘忽的、不确定的叙述,即使当代青年人的生活和爱情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也难以接受这种关系。而月月却不被爸爸的新女友、记者静雯所接纳。因为月月的存在,项午和静雯的婚事能否顺利?还有项午和前妻柴源源的关系如何处理?月月将来跟谁在一起生活?至少有三个层面的问题纠缠着处于一地鸡毛中的项午,直至小说结束,这一切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在小说集《莱卡》中,叙述者或作者本人无疑是置身于新媒体时代的,几乎每一篇作品都将故事、人物与手机、微信等联系起来叙事。这是俞胜近期小说与之前的小说,或者是二三十年前其他作家的小说之间,存在的文化科技背景上的重要差异。这种快捷、即时的文字、图像、音频、视频等多维度、跨媒介的传播方式和接受方式,为有理工科学习背景的作家俞胜的小说创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情势。青年评论家江飞在论及俞胜小说《卡桑》时认为,“‘微信时代’表征的是后现代的视觉审美和他者伦理,充满着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和拼贴”。在《一只叫钱钱的龟》中,留学美国的柴源源用微信“命令”前夫项午给自己转账、购买回国机票。这在之前的固定电话通信时代,甚至无电话时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郭秀的婚事》写了大龄未婚女青年郭秀,自己通过互联网和微信,先后谈了三个对象,但每次都被父母拆散。巧合的是,这三个对象中的一个,大学毕业生、煤矿井下技术员吴悦凯,阴差阳错地又被郭秀的父亲老郭相中,但郭秀却又不谈了,旋即与第二个男友在内蒙古草原放羊的男孩开始了新一轮的恋爱。郭秀的婚事到底会如何?跟内蒙古小伙的结局如何?小说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在《维尼》中,孙有财和从未谋面的自称徐永鸿的女人也是通过微信进行聊天,这种通信工具成了时代背景的表征,现实中的朝夕相处被网络虚拟的声音和文字所代替,其可靠性和《郭秀的婚事》一样,是令人疑窦丛生的。一旦见面,其虚幻性即刻就会被凸显,“徐永鸿”和孙有财的网恋即是如此。在《莱卡》中也有类似的情节,“我”通过美慧姐的微信朋友圈了解了她在日本京都渔师小镇的生活情景。
《凯特是个谜》的故事开始于小梁在边境乌苏里江边当兵时与初中英语老师李秀丽偷偷地恋爱,这犯了军规,两人的热恋无疾而终。李秀丽跟本镇的电工小孙结婚,生下了大民、二民。多年后,当年的小梁成了大老板老梁,即保民公司董事长梁保民,他决定来乌苏里江边小镇投资建设抱团养老项目,整个故事就此展开。故事的叙述者是有点“二”的“我”二民,其难免让人想起阿来小说《尘埃落定》的主人公兼叙述者傻子二少爷。阿来塑造的这个土司二少爷类似于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傻(智商停留在三岁婴儿状态)而智(能预卜未来)的形象。阿来是借着这个形象来表达对土司制度消亡过程中的种种怪现象的审视。韩少功的意图则是借着寓言外壳来表达自己对现代文化的不满,但又苦于难以寻找到一种理想文化的纷乱心境。显然,阿来和韩少功的小说都是以极致的形式和人物形象,体现他们那种宏大叙事的快意恩仇、大开大合的文学格调。而到俞胜这里,取而代之的是用有些“二”的二民的口吻讲述当代社会生活变化莫测的一个个断面。故事的讲述并不追求呈现某种宏大意图,其旨在表现当下普通人生活中的纷乱迷离,这些最为普通的人们的生活和情感构成了俞胜小说的主色调。《凯特是个谜》的最后,在一场聚餐中,老孙头借着酒劲把餐桌掀翻,于是梁叔失踪了,又有传言他投资失败,公司破产,根本无力在小镇进行投资。至于那只猫的名字“凯特”,到底是小梁对当年英语老师李秀丽的昵称?抑或是李秀丽当年在小梁眼中纯真、美丽的形象?这只猫失踪的时间竟然和梁叔失踪的时间吻合,又有何意?这一切情节都带有一种隐约的神秘感和不确定性。
这种不确定性叙述以及开放式的结尾,为俞胜的小说叙述带来崭新的气象。社会生活日益变化,人本身也处于一种不断变化的过程当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脆弱,甚至比人与动物的关系更为脆弱,人的社会关系也因现代化、信息化和电子化而处于变动之中。因此,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小说也必须做出新的勾画,采取新的叙述手段和方法。俞胜的小说集《莱卡》正是对此状况的艺术把握。
结语
包括小说集《莱卡》在内,俞胜近年来的小说创作继续选择小人物作为文本的中心,选择他们身上发生的微小故事或产生的某些心绪作为叙述的重心。与较早期的作品相比,俞胜近期小说依然着力于描写诸多动物形象,这些动物有的只是一笔带过的人物生活环境描写,有的是主人公不可或缺的伙伴,有的则跟主人公们构成各种紧密关系从而化身为准人物角色,或者成为某种符号的表征。无论如何,这些动物均为俞胜的小说主人公们性格的形成带来了重要影响。
叙述者及叙述视角的选择也是这部小说集的显著特征。俞胜往往精心选择与小说主要人物或主人公有着某种关联的次要人物或旁观者作为叙述者,这为其小说的叙述探索打开了新的空间和可能性,赋予小说以琐屑的、断续的,又能探入人物命运和情感世界的叙述功能。俞胜这部小说集整体上呈现了一种空灵化的叙述美学,增强了其作品摆脱传统小说滞重叙述的能力,为小说创作平添了审美的自由度,其中关于动物的叙述更进一步增强了小说的空灵化色彩。
另外,这部小说集中的多篇小说都采取不确定性的叙述策略和开放式的结构方式,特别是结尾处,传达出一种颇具当代性或“元现代性”的小说艺术或美学精神。这一切都是小说家俞胜致力于通过小说来表达或追求存在、人性、正义和自由的艺术方式。这也是当代小说的一种发展趋势。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元现代文论研究”(项目编号:19FZWB039)。
王洪岳: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伊犁师范大学边疆中华文史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浙江省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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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责编:李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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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刊发在《新疆艺术》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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