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执意留下一块园子，种一些菜，在墙根点十几棵玉米，大片地租给老舅了，对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土地，父母很难割舍。园子一亩面积，父亲大手术之后，不能干活。母亲跳进猪圈，用铁锨起粪，几个上午，一堆粪泊在栏杆外。饭口时，母亲商量父亲，今年不种线黄瓜，高产不假，不像老品种的黄瓜有清香味儿。父亲同意了，他做不了活，指挥倒可以。
先将园子松了土，粪，母亲一担一担挑进去。一柄铁犁铧，去年在镇铁铺买的。身体还散发着浓烈的新铁气息，经过火的淬炼，犁铧浑身充满锐气。一个人倒退着拉动犁铧，垄不怎么笔直，父亲说：“能种上就行。”
母亲选择菜种，十分谨慎。籽儿必须饱满圆润，别人是买了就走，母亲要一粒一粒端详，比选媳妇慎重。园子本来不大，一粒瞎籽，就损失几斤收获呢。
黄瓜籽、韭菜籽、茄子籽、西红柿籽等，母亲注意每一个细节，唯恐疏漏。菜籽们一一被选，盛在纸包内，母亲兴致勃勃归来。再犁第二遍地，垄沟深了，较以前的像样许多。父亲背着手，在地头走来走去。风一吹，柳絮纷纷扬扬飘落。最近，太阳刺眼，大地旱了。母亲犁好地垄，找来铁桶喷壶，打算菜籽下地后，浇水。老井就坐在园子东头，老梨树底，不言不语，和郁郁葱葱的梨树相依相偎。辘轳卸了，现在通上水泵，开关一推，水随着塑料管流出。用着挺方便，母亲极其节俭，能人工挑抬，她坚持自己来。
下午三点光景，日头不毒了，母亲仰脖儿看看天，瓦蓝瓦蓝的，一朵云彩没有。母亲叹口气，几天不会有雨。父亲拎着装菜籽的葫芦，要帮母亲撒种。母亲说：“我种吧，一个人种，深浅好掌握。”父亲就默许了，转身出去，到街上溜达。屯子头两年，在废弃的生产队门前建了一处娱乐场。水泥铺地，四四方方的高台，水泥地围成一个场子。住在生产队房子里的本家三叔，开了杂货店，白天店门口放一只音响，流行歌曲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若大个屯子，被音乐包裹得结结实实。年轻人去城里打拼，剩下的中老年人，一挨着夜晚，丢下饭碗，踩着舞曲，来三叔这扭大秧歌，有时，壮年的汉子，跳几圈街舞，父亲一开始不去，后来，架不住邻家大哥拽着，去了一趟，月影偏西才轻轻抬门进屋睡觉，恋上了。不跳舞，不唱歌不打紧，站在一边欣赏大伙表演。抽着老烟斗，夜晚，乡村清凉。皎洁的月亮，就挂在树梢上，伸手一摸，就摸到了。白昼地里活忙，男人见面打个招呼就走，闲下来，聚一聚，你递我一枝烟，我抓一捧瓜子你嗑。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枯燥的日子，尚有一丝盼头。父亲说给母亲听，三叔家门口的广场热闹，说了几次，母亲动心了，早早做了晚饭吃了，父亲先去，母亲梳梳头，换件干净衣裳也去了。电话里，母亲不无自豪地说：“屯子里可热闹了，不信，你来家看看。”屯子什么时候成了父母的，我应该清楚，当然是从我离开村庄那一刻起。
镢头挠出一条沟，菜籽落下，三五粒，七八粒。不能少，天旱，怕出苗不齐，后补苗费劲。母亲，弓着腰，像另一把犁，更像一头老牛。敷上泥，不薄不厚。薄了，不耐旱，厚了，苗出不来。母亲种菜，绣花似的，认真，细腻。铁桶一端拴着绳子，井壁长着一层青苔，幽绿，几株地丁开花了，紫色的花瓣，小小的花朵，格外妖娆。母亲两胳膊一用力，半桶水慢吞吞上来，井有两丈深度，水清澈拔凉，母亲将水桶摆在夕阳下，晒一晒，用喷壶，均匀地浇地。母亲赤着脚，脚底与泥土零距离接触，那份纯朴自然的幸福，令母亲兴奋。浇完地，母亲坐在老井台上，默默地望着菜园子，眼神里洋溢着世间最暖的光。
给父母留一块园子，园子里生长着他们的希望和尊严。就如过往，儿女从城市回来，父亲到园子，摘各种新鲜蔬菜，大包小包整理妥当，叫我们带回城。让老人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做想做的事，不仅是对孝字的诠释，也是对父亲母亲最好的尊重。
昨天开车回老家接父亲，到医院复查，一进院，满眼翠绿。芸豆该打架了，韭菜该割头茬了，菠菜一簇一簇，嫩生生的，掐得出水；黄瓜苗吐须子了，母亲正在插竹竿，将黄瓜须子缠在竹竿，往上攀援，毛葱也是倔强得伫立着，石头墙下，玉米苗长出三枚叶片，风一抚，一个劲摇晃。
母亲拍拍手上的泥尘，笑吟吟地说：“你俩不用买菜了，家里有的是，呐，你看，黄瓜再有一段时间就能吃到，芸豆也是，纯绿色食品，哪像超市买得东西……”
喜鹊的巢在白杨树上，喜鹊此刻落在树梢上对着父母的园子，叽叽喳喳唱个不停。
对于父亲母亲，我一开始是反对他们种地种菜的。年岁大了，推着车子，拉拉粪，上坡下坡，磕了碰了怎么办？我们姐弟又不能在身边。尽管歌词里唱过“常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揉揉后背，捶捶肩。”问题是儿女们得挣钱啊！没有钱，在城市在乡村都寸步难行。何况，现在一个平头百姓不敢生病住院，一旦住院，那钱就像树叶似的，哗哗落入医院的腰包。手里不存钱，哪行得通？种点地，种点菜。既锻炼二老的身体，提高机体免疫力，又保留了他们做老人的一份希望。想想，何乐而不为呢？
马上兔年了，父亲说了，来年如果不倒下，继续种一园子菜，菜园子不一定很大，有就中。这样父亲母亲闲不住，精神有个安放的地方，不至于空虚与寂寞。长几垄韭菜，爬几棵倭瓜，挂几枚辣椒，缀几根黄瓜。园子里生气勃勃，养人养生也养心。打理几棵苹果树、梨树、板栗，以及几亩玉米，不图卖钱，就想着为孩子们提供一些纯绿色，无污染的蔬菜水果。玉米留着养两头猪，几只鸡鸭鹅。父亲打算的不错，承蒙老天眷顾，老人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就是我们最好的风水，最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