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月梳头哟雪裁衣,银簪子插进云鬓里,守林人归去又来兮……”田阿婆哼着《树娘娘调》,一边解开蓝布帕子,动作像在拆一封山神寄来的亲笔信。三枚裹着青苔的银杉球果滚入火塘,在灰烬里烫出几点金斑。“那年大雪埋了半边山,树娘娘把银簪子插进崖缝,隔年春天就蹿出这些顶冰的树。”她说话时,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梁上孵蛋的燕子。
老杨蹲在门槛搓松油火把,火星子溅到草鞋上:“我爷说,树娘娘的头发是月光纺的。黑熊精眼馋,扯断一绺逃进深山,落地就成了银杉林。”他手里融化的松脂滴进瓦罐,凝成半透明的琥珀。墙上桃木傩公面具突然被火光照亮,那些刀刻的皱纹里,分明藏着银杉针叶细密的齿痕。
(一)
护林站门前的石臼里,泡着半筐带泥的银杉籽。老杨说这是树娘娘撒在山道的纽扣,得用雪水浸足九九八十一天。“你看这纹路,”他拈起一粒对着日头,“里头藏着北斗七星的倒影。”我眯眼细瞧,种皮上的沟壑果然连成勺形,尖头指向北坡那株千年古树。
进山的路被夜雨泡发了,腐叶层下渗出铁锈味的水。老杨的柴刀劈开挡路的刺藤,刀柄第七道刻痕硌着他掌心:“民国三十七年腊月,六个带斧头的摸黑上山。”他踢开块松动的山石,露出底下生锈的斧刃,“那年我刚接父亲的班,刀对刀拼出火星子,最后那帮兔崽子滚下了鹰嘴崖。”
树冠漏下的光斑里,忽然晃过几道金影。“慢着。”老杨烟斗指向三丈高的树杈。五道爪痕陷在鳞状树皮里,青苔像绿漆填满凹槽。“去年冬那只花豹,在银杉怀里捂暖爪子呢。”他说每道爪痕都是树娘娘绣的护身符,有这印记的树,雷火见了都要绕道。
(二)
寨子里最老的银杉生在西坡断崖。树身要五人合抱,树皮裂成片片龙鳞。田阿婆说这是树娘娘的本命树,当年她为挡山洪,把真身化在这里。树根处供着缺角的陶碗,积满雨水和鸟粪,却总有山民往里添新米。
清明那日,我撞见七个穿靛蓝布衣的老妪围树唱经。她们把红布条系在气根上,布条上墨字依稀可辨:“信女王氏求孙”、“樵夫张二还愿”。最奇的是东南枝桠悬着个褪色拨浪鼓,田阿婆说是前清举人挂的——“那年他赴京赶考,树娘娘托梦教他作《松涛赋》,后来真中了进士。”
老杨巡山总要在树下坐半袋烟工夫。一日他忽然扒开落叶层,露出块带字的青砖。“道光七年立,杨氏护林人永守此树。”砖缝里钻出簇白蘑菇,伞盖上红斑恰似血指印。“这是我高祖父的碑。”他搓碎蘑菇撒向树根,“菌子吃了碑文,也算种进年轮里了。”
(三)
霜降前夜,寨老们抬着新酿的苞谷酒进山。田阿婆颤巍巍爬上竹梯,将五彩丝绦系在古树最高枝。“这是给树娘娘续命呢。”丝绦下缀的锡片在风里叮当响,惊得猫头鹰扑棱棱逃向月亮。后生们扎的竹骨纸虎足有丈二高,眼眶里嵌着松脂灯,火光把银杉针叶映成金针。
傩公击响岩羊皮鼓时,满山银杉突然簌簌作响。老杨拽我躲到树后,但见月光里的松花粉聚成个梳髻女子,发间银簪正是古树最高的尖梢。纸虎的眼珠突然转起来,树娘娘的幻影伸手一点,那虎便化作真兽蹿进山林,惊起夜宿的斑鸠如黑云蔽月。
“三十年前也显过灵。”老杨往火堆添松枝,“那会儿伐木队要砍北坡林子,当夜全寨人都看见树娘娘骑着纸虎巡山。隔天油锯全都哑火,领头的梦里挨了银簪扎心口,带着人屁滚尿流跑了。”
(四)
暴雨来得急,我和老杨困在鹰嘴崖。闪电劈开云层时,他忽然拽着我扑向石缝。电光中,一株幼苗从焦黑树桩里挣出嫩芽,细根像婴儿手指勾着炭灰。“喝吧,喝了这酒山就有了新骨血。”老杨抖着手倒尽葫芦里最后一滴苞谷酒。雨水冲开他满脸沟壑,那些皱纹与银杉裂开的树皮纹丝合缝。
我们裹着湿衣裳守到天明。断崖下的盗伐坑里,七棵被齐根砍断的银杉淌着树脂,像被剁了脚的树娘娘在泣血。老杨把酒葫芦砸向岩壁:“这是第八回了!”碎陶片扎进掌心,血珠滴在幼苗根上,那嫩芽竟在朝阳里抖了抖,蹿高半寸。
回寨路上,田阿婆的牛角号声从谷底传来。老杨说这是招魂调,要引着树娘娘的分身归位。过溪时,我见那株危崖新树在风里摇晃,气根已缠紧半块山岩,树皮上的鳞片层层翻起,恍若树娘娘梳落的发丝正在重生。
(五)
三年后我重返武陵山。老杨的坟埋在古树下,碑石是他生前备好的青岩,刻着“守林人杨”四个字。前清举人的拨浪鼓还悬在枝头,红漆褪成了树皮色。
那株危崖新树已蹿过瓦房高,树身斜探向深谷,像要捞起坠落的星辰。树根处供着新刻的小木牌:“树娘娘幼妹之位”。放羊娃说上月有人偷砍树枝,当夜全村人都听见女子哭嚎,晨起见偷树人被气根缠在树上,手里斧头长满白菌。
我摸着树皮上新添的爪痕,忽见叶丛里闪过金影。当年的花豹崽子已成独眼老兽,正伏在树杈间打盹。它残缺的左眼窝里,竟生着一簇银杉幼苗,针叶上凝着露珠,恰似树娘娘遗落的银簪头。
山风掠过林梢,光绪年的斧锈与无人机的残骸在腐叶下挨挤。断崖边的古树仍在分泌松脂,金黄的泪珠滚过老杨的墓碑,在“守”字最后一笔处凝成琥珀。几只红嘴相思鸟飞来啄食,羽翼掀起的微风里,我听见漫山银杉都在吟唱那支古老的《树娘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