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时空轨道的物事,在重庆实现了自由穿梭、并轨、组合,交杂混陈于视线里。多维度、异元素、繁色调、杂形态的混搭,构成了这座城市迥异于他处的腔调与风情。虚与实、阴与阳、山与水同构于一体,质朴与浓艳、细密与大气、柔情与刚烈、粗粝与灵动、尘俗与浪漫、古拙与现代、传统人文与酷炫科技,在这里无缝交融。
行走重庆5日,“折叠”一词频频浮于脑际。这仿佛是一座可以折叠再折叠,也可以打开再打开的城市,多重维度,多层空间,多种面相,多义解读,而大山与大江构成其稳定的内核。
大山耸立城中,质地坚硬的山岩帮助建筑物朝着天穹攀升,也向着地心生长。建筑物们如同扎根山岩的黄桷树,根系与枝叶同样强大。在地面上,高楼比肩林立;在城市的地下,遍布山体的中空部位,那些时光的痕迹、战争年代的遗存——一处处防空洞,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在和平年代,它们被火锅店、加油站、购物中心、游乐场填充,浓浓的烟火气灌注其中,将之填满、充实。那是在这座城市的肌肤血管中流动不息的、独属于重庆人的基因密码。
大江蜿蜒城中,带来流动和注入,也带来沉淀与消长。消长相因,重庆从来不缺乏自我更新的勇气和动能。两条大江——长江与嘉陵江,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泽,让城市的实景与水波中的倒影虚实互映,如梦似幻,却又构成无比真实的人间。
“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时间的江流,自远处奔涌而来,不同时代的潮水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又创造一些。于是,有了今天重庆的“一波三折”、魔幻奇妙。
重庆的路“一波三折”。民居密集处,楼群间的窄巷道、长楼梯交错衔接,转上折下,折下转上,那路仿佛可以随意组合,让人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高楼间,凌空飞跨的人行道悬在半空,似桥非桥;还有探入地下100多米的电梯之路,同样“一波三折”,让来到重庆的人实现了脚踏实地的上天、入地。那夜,我们穿过江岸密集的人流,登上洪崖洞层层叠叠的楼阁,穿窄巷,走长梯,在11楼进入又一条街市,又一重空间。街市的喧腾扑面而来,徒步向前,走入解放碑一带的繁华灯影,肃穆的碑体被五彩灯光环绕……路在脚下跌宕起伏,仿佛夜色中的重庆在呼吸吐纳。
重庆的桥“一波三折”,盘旋如数个同心圆的高架桥,交错如八卦图的路桥,比肩飞跨江面的双桥,彼此映衬、形态不一的数座跨江大桥,还有将人们载向江之北岸和南岸的空中索道,构成了重庆的空中路网。轻轨亦在空中“一波三折”地飞驰,列车穿透并未荒废的楼房,在变换组合的轨道上丝滑前行。
我常常看见一座楼房立在高架桥下,头顶距桥底不过一二米,惊叹之余,禁不住猜测到底是先有楼再有路,还是先有路再有楼。类似的疑问也指向网红打卡点——李子坝地铁站,那穿屋而过的大胆设计,成了重庆这座不走寻常路的城市,一个醒目注脚。
重庆的辣,同样“一波三折”。不像江西的辣直冲头顶,重庆的辣里有麻、有甜、有某种奇异的香,加上火锅的热力不断加持,这辣,便如弯绕的曲径,不知不觉间将人引至辣的巅峰、味觉的幻境。
重庆的建筑,多的是“一波三折”。湖广会馆连片的屋脊,如层叠起伏的波浪。站在广东公所门前,越过层叠的古风屋脊,可以看见高耸的东水门长江大桥,钢筋拉索以现代简约的力量美学,映衬着有数百年历史的传统中式美学,一纵向耸立,一横向绵延,不时有车从大桥上疾驰而过,与那穿越时光而来的幽静处所,构成古与今、静与动、收与放、传统与现代的无声对话。
类似的对话,遍布重庆这座庞大城市的局部。人流不息的山城步道与残存的灰石城墙,满目高楼与摩崖石刻,朝天门长长的台阶与“扬帆”形态的大厦,初建于唐代的千佛寺与曲面幕墙如飞船的城市规划展览馆,三峡博物馆中青铜尊的肃穆与陶土乐俑的鲜活……在重庆包容绵厚的场域中,跨越时空的对话繁如星辰。
我们去参观的湖广会馆初建于清乾隆年间,馆内立有一块石碑为之佐证。数座戏台散落其间,其中一座的栏杆上蹲着数只木狮,它们有奇异的飞耳。我曾走过湖南、湖北、江西的不少古村,石雕、木雕、砖雕、铜铸的狮子见过不少,多数狮子的耳朵敛收,有的贴于脑部,有的缩成一线轮廓,不显山不露水。而这里的木狮们,那一对对张扬的飞耳,仿佛舒张开来在聆听舞台上的戏音,又或是在捕捉风中传来的家乡的消息?
风是流动的,水是流动的,时间是流动的,历史是流动的,人是流动的。中国历史上的大移民运动——“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如强劲的风吹送种子,如巨轮在长河运输物资,如日月在天地间流转,让长江流域的人们,有了解不开、断不了的亲缘。
作为长江上游重要的码头城市,也是一座庞大的移民城市,流动性给重庆带来了包容、丰富的特质。与江水共起落的重庆人,有顺水行舟的通达,也有逆流而上的勇力。
在三峡博物馆和建川博物馆,有抗战主题的展览。恰遇一群幼儿园中班的孩子在馆内参观,我用手机拍下画面:眼神清澈又懵懂的孩子们排队走过,他们的目光望向墙上悬挂的展板,而在他们身后,正好是巨幅照片——整齐列队的战士们注视着他们。两者同框,目光没有交汇,却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隔空对话。
同行者拍下另一画面:满墙红色掌印,是曾经为抗战作出贡献者留下的。一个孩子躬身向前,伸出手掌贴在了一个红掌印上,大手与小手印合在一起。这瞬间的印合,两个生命是否在无声地交流,是否有精神的脉冲在他们之间传导?
去重庆前,为写作一部小说,我读了中国第一代空军飞行员龚业悌的回忆录。1937年春夏间,龚业悌曾在南昌飞行集训数月,之后参加对日空战,随队转战数地,最后来到重庆参战。
1939年5月3日,龚业悌与战友参加了重庆空战。那一日,日军36架敌机轰炸重庆,每架敌机平均丢下约750公斤炸弹。龚业悌受命驾机追击日机,与战友七度发起攻击,两架敌机中弹冒烟。而他的飞机亦中弹,他跳伞逃生受伤。很快,他重返天空。在1940年6月10日和12日的保卫重庆空战中,龚业悌与战友一起击落两架敌机,但他在战斗中受重伤,再也无法重返天空……
车行市区,在一座高架桥的桥柱上,我看见红底黑字的标语“愈炸愈强”。这4个字,联结起80多年前的时空。
80多年前,重庆扛住了日军在长达6年10个月的时间里,近万架次飞机的疯狂轰炸,18000多枚炸弹将重庆的土地炸得满目疮痍。警报鸣响时,人们躲进山洞,大山是天赐的掩体;警报解除后,人们回归旧地,重整家园。愈炸愈强,愈炸愈强,没有被敌军轰炸击垮意志的重庆人守住了自己的山河,并以80年的时光,让这片土地的面容焕然一新。
夜晚的嘉陵江边人流涌动,亮灯的洪崖洞如人间仙境。我站立在高处,眺望重庆夜景,一座熠熠发光的城市。“天梭”造型的千厮门大桥直指江对岸,如一根醒目的手指,也似穿越时空的天路。
在这里,过去尚在,未来已来……
(作者:王芸,系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