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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武汉的N个记忆浮标
中国作家网
2024-11-22 10:27:55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生于湖北,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请叫她天鹅》《与孔雀说话》《薇薇安曾来过》《羽毛》,散文集《纸上万物浮现如初》《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曾获评屈原文艺奖“优秀人才奖”、湖北文学奖、林语堂小说奖等荣誉。】

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休息,上午和王特谦渡江至黄鹤楼游览拍照,下午归来至中山公园,游人极多,晚上至蜀珍晚餐,到上海剧院看《空中女侍》……”

黄鹤楼、中山公园、蜀珍、上海剧院,仿佛纸上残存的墨点,用笔依序串联起来,就是他一天的行迹。那是一九三八年初春的一天,属于江城武汉的普通一天。

时空远隔,后人只有以想象的汁液充填历史辽阔的空白,或可让这“一天”脱离泛黄的纸页和规整文字的拘束,在浩瀚时空中重新变得灵动、鲜活起来。

虽在战时,中山公园的游客却不少。阳光呈浅淡的金色,将可及之物都染上了一层暖色调,但不足以驱散初春的寒气。这寒气也来自战火,敌人的刀锋自上海沿长江不断向西逼近,江城遭到敌机越来越频繁的轰炸。阳光下走着的他,留一头偏分的短发,长方脸上一对剑眉凸显英气,他和战友着一身戎装,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半个月前,他随部队飞抵武汉,已多次参加对日空战。几天前的2月18日,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空战,他所在的三人战斗队追击逃窜的一架敌机,一直追到黄陂的田野上,将敌机击落——这是他飞行生涯中击落的第三架敌机。今天轮休,他和战友来到中山公园看这里陈列的一架日机——96式双翼驱逐机,机身全金属,一个座舱,两架固定机枪,体型看上去比E-15小。这种机型,他在空中还不曾遭遇过……

日记的主人,是我国第一代空军飞行员龚业悌。1938年2月至4月间,他所在的中国空军第四飞行大队驻扎在武汉。轮休时,他的足迹涉及城中不少地方,除前述几地,他还去过寅阳门、冠生园、汉口球场、付家墩……会友、购书、看电影、寄信、逛公园、打弹子球、吃饭……行迹透露了他的文艺气质。他笔下不只有战事的紧迫与悲壮,也有与日常相依的点滴细节。若在和平年代,他会否成为教师、作家或者其他与军人无关的职业者?

斗转星移间,他去过的那些地方有的已易名,有的被新的建筑物替代,无旧迹可觅,有的在旧物之上嫁接了新的形态,而这片土地遵循四季轮回,依然生机勃勃。中山公园的植物缤纷,呈现初秋应有的斑斓色调,园中添加了不少现代游乐项目。不远处双江奔流,交汇,波纹粼粼反映天光。天光之下,新城迭代焕新,愈来愈大气宏阔,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亦一代代生命接续,完成着属于这座城市的蓬勃、丰富、驳杂又生动的日常叙事。

在龚业悌写下这些文字七年后,中山公园上演了必将被铭记史册的一幕。这一幕,也长存在照片的黑白影像与文字力透纸背的记述中。1945年9月18日,从循礼门至硚口的中正路(现为解放大道)上,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中山公园是这长线中间的一点,在园内西北角有一座长条形平房,门楣上新悬三个金色的字——“受降堂”。

这一天,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以日军的投降宣告结束。是夜,整个江城被锣鼓和鞭炮声点燃,人们彻夜不眠,在欢庆和纪念的泪水中释放积压多年的情绪……曾经长达数月悲壮而激烈的“武汉保卫战”,成为这场抗战的重要转折点。

那一时刻,在远离武汉的地方,龚业悌告别了长空——他在1940年9月13日重庆的一场激烈对日空战中,被几架日机围攻,他驾驶的飞机被炮弹击中,机毁人伤,身负重伤的他自此告别了飞行员生涯。在此后无数次回望人生时,他的脑海里可浮现出了黄鹤楼、寅阳门,还有中山公园的溜冰场、世界之窗、拱桥、游船、天鹅和树影人声?

离中山公园不远,还有一座公园,因又一场胜利而得名——解放公园。

癸卯年初秋,我与同伴走过一条被法国梧桐树夹道装点的街道,进入解放公园的2号门。空气中桂香浮动,湖对岸耸立的步月塔轮廓清晰,而近前的朦胧光线中,有人正随着轻柔的乐曲起舞,似另一种暗香在夜色中浮动。

穿园区而过,我们从3号门出来,依然是法国梧桐树夹道而立的街景,细长的灯条勾勒着高耸的树身,仿佛立体铺展的道道年轮,在夜色中连缀成一条可抵达历史深处的时光通道。

是夜,行走其间的我,对百年间发生于此的风云激荡尚无深刻的了解,却不由地在心底感叹,这是一条被悠长时光包浆的街道,有深潜醇厚的静穆之气,让人心稳神定,步履从容。

回到南昌,翻寻相关的文字和影像资料,才知在这片土地积淀有历史的重重光影,那静穆之气,是穿越无数疾风暴雨、激流漩涡之后蜕变而生。百年间,有多少走过这里的人,和那夜的我一样对之并不知晓……

次日,与好友约在离解放公园不远的一家小店,点两样小吃,闲聊。小吃之一是武汉人爱喝的鸡蛋米酒汤圆,只是鸡蛋被店家置换成了牛奶,添加红枣、芝麻、葡萄干,有了时尚的丰盛气息。沿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好友谈起父亲和他喜欢的一味吃食。

她父亲在武汉度过一生,写字画画著文,心性淡泊不争,内有节操而守常,中有傲骨而不骄。他的性格不像传说中武汉人的刚猛勇进,却是静穆醇厚之风度。

她语调缓慢地讲述,每每饭后,母亲会给父亲递来一碗,碗中盛几枚小小的酥京果。父亲用勺子轻轻将京果敲碎。酥京果是武汉汪玉霞的一样传统甜点,别家也有卖,却不及他家的名气和口碑。在我的家乡,此物名雪枣,身形膨大。小京果算得雪枣的微小版,金色表皮覆有白色糖粉,甜而不腻,内里是蜂巢或网状白色内囊,咬之酥脆。好友父亲的吃法与众不同,他将京果细细敲碎,以温水冲泡。稍等一会儿,她父亲一点一点,将这一碗连果带汤吃尽。

听来,像生活的仪式,悠长的呼吸,让人气稳神定的一次散步。

好友慢慢讲述时,我知道,她想念父亲了。至味,情中来。她会因为想念父亲,而学着他的方式去品尝一枚小京果吗?话到嘴边,我收住了。真情的表达最是无须刻意,若是情到深处,一切自然流淌,亦是不必与他人道的。

小京果、老桃酥、福饼、绿豆糕、桂花杂糖、叉烧酥、芝麻酥糖、葱油饼、锅巴、寸金糖……好友说这些传统小吃,曾是她小时候在年节才能吃到的美食,而今淹没在了缤纷多样、风味翻新的零食的汪洋中,成了需要被唤醒、被保护的味蕾上的文化遗产。前晚,我和同伴在吉庆街寻找池莉笔下的市井风味,恰从冠生园门前经过。这家有百年历史的老店,在众多的店铺中并不显眼,可我知道,那些吊牌上熟悉的食物名,联通着武汉人,尤其是老一辈武汉人的情感记忆。

不知不觉,我也到了怀旧的年纪,更易与静穆醇厚的人、事亲和。

与好友说起走来的路上,在一条小街口遇见的一位老人。他推车售卖菱角、莲蓬和马蹄,让我驻足的,是他车上有个用树枝做的装置架,架上琳琅满目,丰富得很:三个形态、大小不一的鸟巢,内有鸟蛋,是他从树上摘下的。其中一个是“吊巢”,内里装有一只鸟儿,是他用泡沫做的,鸟身下有一枚鸟蛋,鹌鹑蛋,被他用画笔涂上了大大的蓝眼睛,蓝得像星空的颜色。还有风干的蜻蜓、知了、蜜蜂,栖息在树枝上。两只同样用泡沫做的白鹭,双喙间嵌一粒莲子,仿佛在嬉戏啄食。他告诉我,等柿子出来的时节,是他的小车最好看的时段。

老人说,他和老伴推着两架小车售卖时令鲜果,已有20多年,衣食无忧。两架小车在方圆2公里的范围内转悠,遥相呼应,不同的是,老伴的车上没有这些装置,老人略带羞涩地笑着说,“属蛇的人是有那么点艺术细胞的……”

来到江城短暂驻留的我,不承想在一条小街与老人偶遇,成为他一车独特装置的欣赏者。交谈中,我能深深感知到他沉浸于自己喜欢之事,而从心底生发出的快乐——他在局促的空间营造着属于自己的艺术王国。

拥有大江大湖、体量阔大的江城,每次短时逗留,不过在它微小的局部转圜,却每每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于豪迈、刚猛、雄健的印象之外,忽然间触摸、感受到这座城市柔软的部位、静穆的气息,有温情如涟漪悠悠浮荡。这,亦是江河湖泽给予一座城市的馈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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