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荔香里的方圆
林坤源
蚝炸摊前的晨光
坤哥第一次嚼出"刚刚好"是在茂名油城的梅雨季。攥着广州美院参展方案路过官渡市场时,电白阿婆的铁锅正泛起金浪——荔枝木火舔着锅底,蚝仔裹着面糊在油星里翻个身,"滋啦"一声,酥壳裂开的瞬间,海味混着烟香恰好漫过他溅了泥点的皮鞋。
"得用博贺港头潮退的蚝仔,"阿婆竹筷轻点油面,荔枝木的火星在她银发间明灭,"火大了壳焦如荔壳炭,火小了肉腥似退潮滩,就这灶膛的荔枝木火,逼出的油花能浮起鉴江的晨雾。"油纸包蹭过她指节的老茧,像极了坤哥画稿里不敢落墨的粗粝——为了《油城钢火》中钻机的金属釉光,他在工作室调了二十七种灰度,却总缺冼夫人铜鼓纹里的岁月包浆。
齿尖咬开蚝炸的刹那,酥壳碎成星芒,海味与荔木烟熏在舌尖撞出惊雷。远处露天矿湖的雾漫过炼油厂钢塔,把齿轮剪影泡成水墨画,坤哥忽然看懂冼庙铜鼓上那道被摩挲圆的棱——教科书复刻图笔笔工整,却不及这口蚝炸的随性圆满,恰如油页岩在矿湖里浸了半世纪,棱角自然磨成月亮的弧度。
矿湖岸的木偶课
露天矿公园第三晚,坤哥撞见老周在旧矿坑边雕荔枝木。月光穿过刻刀,在蓝印花布上落满星屑:"这是冼夫人帐下的俚族侍女,"老周指尖抚过木偶裙摆,木纹在他掌心沁出荔香,"去年有学生非要雕成飞天曳地裙,结果重心不稳摔断了腿,倒不如按高州老谱,裙摆歪三分,倒像刚从鉴江堤上踏浪走来。"
矿湖的风揉碎油井灯光,坤哥想起工作室那管挤了半管的钴蓝——为调矿湖水色加了十二滴普鲁士蓝,画布上却浮着层工业漆的刻意。老周忽然指向湖面:"看那圈涟漪,三点零七分跃出的鲮鱼,早一秒浪纹散作碎银,晚一秒便成独弦琴,唯此刻圆得像晏镜岭的风车剪影。"
水波漫过油页岩滩,将坤哥的影子拓成冼夫人庙的碑刻。放鸡岛渔火亮起时,他忽然懂了电白盐工的木耙——童年嫌它豁口碍眼,直到暴雨冲垮新耙,唯有那把嵌着海盐结晶的旧耙,还能在滩涂上刮出月亮的年轮,每道凹痕都盛着刚刚好的月光。
博贺港的橹声语
离茂前夜包下博贺港的渔船,船娘摇橹的节奏与炼油厂机器轰鸣撞出和弦。"坤哥看那座灯塔,"她竹篙轻点晏镜岭方向,浪花在篙头碎成荔蜜色,"上月有对情侣在灯柱下拍婚纱,涨潮时浪卷湿了裙摆,倒比棚拍的缎面更像海的鳞——你瞧那皱褶,多像咱电白蚝壳的生长纹。"
船绕过放鸡岛时,坤哥捞起片红树林落叶。想起在根子镇画荔壳的二十七昼夜:对着标本描出每道星芒纹,却在果农阿叔剥开的糯米糍上,看见更生动的裂纹——那是阳光穿透叶隙时,在果皮上烙下的不规则吻痕,比任何画笔都懂得留白的妙处。
船娘递来的葵扇缠着圈荔枝藤:"男人编的,"她眼角笑纹如鉴江九曲,"当年说要编把七十二骨的全楠扇,编到第三把嫌烦,随手缠了这圈藤,倒成了摇过二十年台风的宝贝。"扇面竹篾磨出的包浆,恰如坤哥掌心那枚油页岩,棱角被时光啃噬得刚好能卧进掌纹,像极了母亲烙饼时总留的那道不封口的边。
荔蜜里的方圆
回油城工作室那日,坤哥将根子荔枝壳嵌进画布边缘。粗麻布中央留白如矿湖晨雾,却在角落洼处盛了半勺荔枝蜜——蜜色映着窗外荔叶,恰是蚝炸摊那天看见的油星金。当助理捧来德国进口钴蓝时,他正往蜜洼里滴第三滴矿湖水:"不用了,"指腹抹过画布缺角,"新湖公园淘的土陶碗,豁口处刚好挂住蜜线,像极了老周雕的木偶衣褶,差三分才圆满。"
荔叶落进调色盘的刹那,坤哥看见叶脉走向与矿湖等高线重叠。画板上的蜜渍在夕照里凝成琥珀,荔枝壳的星芒纹与麻布经纬撞出奇妙的方圆——正如船娘葵扇上的荔枝藤,恰好在第二十一道缠纹时,长成了不借光的圆满。
后来有人问起顿悟,坤哥指向画室中央的新作:未完成的矿湖中央,浮着半片蚝炸酥壳、一粒木偶木屑、一滴船橹水痕。"你看这荔蜜,"他捻起结晶的蜜砂,"晒足九九八十一天会成霜,少一日则泛酸,唯茂名的海风懂得收放——就像人生,入眼是钢塔与荔林的相逢,入心的恰是那些差三分圆满的刚刚好,如冼夫人铜鼓纹里藏着的,不方正的方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