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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冯积岐: 短篇小说 | 林的故事
淮南子
2024-10-14 07:41:26
冯积岐 短篇小说 | 林的故事

 



在我刚进城的那几年,每次回到家乡,我一看见林就想笑。林是我的少年同学,他无端制造的哄堂大笑使我难以忘却。就在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林的同桌--那个叫做小米的女同学突然尖叫一声离开了座位跑上了讲台,站在了老师身后。老师将手底下的那个汉字还没有写圆满,倏地拧过身来盯着小米问她是怎么回事。小米满脸的惊魂未定,她只是说手,手。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聚拢在一块儿急忙去追寻小米的手。小米将双手藏在身后。老师问小米,你的手是怎么了。小米不回答。老师一急躁就要动手了。小米的脸上洇上来一丝红晕(她毕章快15岁了)。她翻了翻眼皮,嗫嚅着:林要拉我的手,我不给,他就攥住我的手捏。同学们的目光摇过来罩住了林。林埋下头正在作业本上写什么。我一看,林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老师长长地吁了一口,他随之捡了一支粉笔向林的额头上掷过去,粉笔没有打中林。林主动站起来了。老师厉声喝问:怎么回事?林说,我要看她的手,她不叫我看。老师眉毛一皱,说林啊林,你才十四五岁,坏毛病咋这么多。老师责令林写一份检讨。同学们谁也没想到,老师会将林的检讨拿到课堂上念。林的检讨以描写开始,他恰如其分地描写了小米那双细嫩而白净的手,当老师念到,小米的手像她的脸蛋儿一样的时候,引起了哄堂大笑。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而笑,我们不知道我们笑什么。林显然很气愤,同学们还未笑毕,他就说,笑?笑个狗屁。同学们又放肆地笑了,笑声雪花似地覆盖了林孤独的愤怒。我是林的邻桌,我对他的表情看得很清。

第二年,我和林都没有考中高中,都做了农民。天阴落雨的日子里,我就去林那里借书看(林的炕头堆着不少书籍,包括《红楼梦》《啼笑姻缘》《子夜》等等)。林的小房间里布置着温煦的氛围,土墙上贴着一些画儿,除过俄罗斯的名画《月夜》之外,其它全是些女孩儿的画。我注意过,画面上的女孩儿,手的部位很突出,而且全都是写实的,没有夸张的意味。我在林的炕头翻着书籍,林坐在炕沿晃头晃脑地拉二胡。坦率地说,林的指法和弓法都不娴熟,二胡发出的声音如瓦砾一般。林的祖母一听见林拉二胡就撩起门帘(她住在林的隔壁)说:林,你不要碾米了(林拉二胡的声音在祖母的心中如同石碾子碾米时发出的咯吱声),叫我安然一阵子。林狠劲在弓弦上一按,丝弦嘣地一声断了,他将二胡一扔,说:没文化,一家子没文化。

后来,我进了城,和林相处的机会自然很少。我每次回到老家去,有关林的故事常常由母亲给我补充。

林至今是光棍一条(他和我是同年生,已满40岁)。林的打光棍对于松陵村人来说是一个谜。她的母亲(父亲五年前去世)也不知道林是怎么想的。林的长相,林的智商,林的家庭和家中的经济状况都是说得过去的。二十年前,林刚满20岁的时候,林的父母亲就给林张罗过婚姻之事(林兄弟三人,在家中是老大),据我所知,林曾经相过两次亲。


第一次,是我母亲做的媒,那个女孩儿是我的曲里拐弯的表妹,在我的印象中,表妹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儿,脸上有一对甜甜的酒窝。我的想法和母亲大致一样:我的表妹和林很般配的。那天,母亲从表妹家里一回来就责备林,说他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问母亲是咋回事。母亲显然很窝火,她前言不搭后语。母亲说:他(指林)一拧身就走,刚去时好端端的,说走就走了。我将母亲的话语连起来,补缀了一副林的相亲图:那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晌午,天气很好,湿润的空气中饱含着亲切的味道。林和我的母亲踏着轻松的脚步来到了表妹家里。林刚去时未免缩头缩脑,当林和表妹相见后他的生疏和羞怯开始缩减,随着彼此印象的浸润和加深,林舒畅了许多。母亲和远房的姑姑安排林和表妹进行了短暂的交谈。据母亲说,从林和表妹的神情看,他们谈得尚投机。自然而然,中午就在表妹家里就餐。母亲说,表妹家的风箱声特别好听(大概是表妹拉风箱)。切菜声也很有节奏(也许是表妹在切菜)。气氛的和谐对应了林的心境。事情出在了吃饭的时节。第一碗面条儿是表妹端进来的。表妹要母亲先吃,母亲说,林是客人,叫林先吃吧。于是,表妹就把饭碗端给了林。林垂着双眼,母亲说她看得很清,林不眨眼地盯住表妹的饭碗,怔住了。母亲急了,说林你接碗吃。林刚伸出手,饭碗摔在了地下。林绕过摔碎的碗拔腿就走了。从相亲的经过中似乎看不出林不辞而别的原因。进门时的林和离去时的林判若两人,这使母亲和林的父母亲大惑不解。当晚,他们将林叫来和林进行严肃的谈话。

你究竟愿意不愿?林的母亲问林。

林自顾自地抚弄自己的手指头。

你是不是嫌弃人家娃有瑕点?林的父亲又问林。

林垂下双眼不吭声。

你愿意不愿意,总得有个答复呀。我的母亲发了话。

手……林说得很含混,但我听清了他在说手。

你说啥?林的母亲追问道。

我是说手。林说。

林的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母亲的记忆,母亲恍然明白了。林在吃饭的时候看的不是表妹的饭碗,而是她的手。母亲说,人家娃的手没啥瑕点,一对胖嘟嘟的手。

我不是说瑕点。林说。

那你弹嫌啥?林的母亲生气了,说话的声大了些。

林撇下我们出去了。我们只是觉得蹊跷。

在以后的几年间,不断有人给林提亲,林断然拒绝了,林的父母亲为儿子的婚事十分着急又毫无办法。

就在林的父亲去世的前一年,林对强说(强是林的朋友,也是我的少年同学),他想有个家,想娶个媳妇。强一听很高兴,他和林的父母商量了一下,一手给林张罗。林的第二次相亲是在强的一手操纵下进行的。

据强说,他给林介绍的对象是个老姑娘(28岁),小林5岁,由于姑娘很漂亮才迟迟没有嫁出去。第二次相亲的结果和第一次一样,其过程更惨。林一进姑娘家的院门就被一堆鸡屎滑倒在地了(院子里确实很脏,强也承认这一点)。那姑娘林倒是能看中的(姑娘的身材苗条,一双手指头修长、好看,林曾经给强这么表露过)。林和那姑娘正在交谈,一只老鼠突然从顶棚上掉下来了,姑娘便掩上了门,拿起笤帚去打老鼠。姑娘用笤带在老鼠身上狠狠地拍,用脚在老鼠身上踩,老鼠被打得稀烂以后,姑娘拉开门,再去和林说话时,林扬长而去了(没有吃中午饭)。强随后就追,他追上林问他是怎么回事。林说,到此结束吧。强说,你嫌什么?林说,没文化,全是些没文化。

林的父亲一去世,林的母亲匆忙给林的两个弟弟订了亲。林就一直光棍打下去了。

有一年春天,我回去后在村街上碰见了林。他拿着锯子和凿子准备去给人家做棺材(他正在学木工活儿)。我对林说,林,得有个家了,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林说,山子,你是文化人,你说棺材上写福字好还是写寿字好?他的问话使我哭笑不得,我只好吱唔:一样,一样。

晚上,我和母亲说起了林,未免说到他的婚姻之事。母亲告诉我,不要叫我在林面前说他的婚事,林听见那话,会不高兴的。我家远房的一位大嫂为此事招来了林的臭骂。大嫂是心直口快的女人,她说,她要给林说一个媳妇林表示坚决不要。于是,大嫂就说,你的家伙是不是使唤不成,才不要媳妇?林一听,刷地变了脸,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去撕扯大嫂的裤子。他说,你试一试,我把你日不翻,就算我没本事。这事传出去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林提亲了。

林在没有学木工活儿之前专门给人家打墓、箍墓(用砖头砌墓室)谁家死了人就来请林。林的活儿干得很细致,据说也挣了不少钱。有人担心,林的钱流失到女人口袋里去了。这确实是冤枉了林,村上信贷员最知底,他告诉村里人,林把挣来的钱全部存放在他那儿。林不论去哪个村上干活儿都不和女人搭话,他不可能用钱去女人那里买快活。


有一年初夏,村里有人发现涝池里漂上来一具尸体,赶快报告了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公安到村上来一看,命令村干部先派人把尸体捞上来,村子里谁也不愿意下涝池去捞死人,村干部将价码由三十块升到了八十块,还是没人敢去。林这时候站出来说,他愿意去。村干部不相信,问他有没有这个胆量。林二话没说,甩掉了衣服、扑进了涝池,他拦腰抱住那死人上了岸,尸体就搁在涝池岸上。那天晚上天刚黑,村街上就没有人了,而林却抢下了看守尸体的活儿。他抱了一抱麦草和尸体并排躺在涝池岸边,嘴里偶尔还哼两句秦腔。第二天有人问林,你和死人在一起,害怕不害怕?林说,死人有什么害怕的,我们过几十年都成为死人了,谁害怕谁?。

从此以后谁家死了人,不但请林去打墓、箍幕,还请他去给死人剃头,给死人洗身上,穿老衣。他每年和各种年龄层次的死人打交道而乐此不疲。

林跟着师傅学做棺材,做了三年半还未出师,而且,他的手越学越笨,干起活儿来,越干越机械。师傅叫他用刨子刨,他就不停地刨,以至将木板刨过了头。师傅说叫他用凿子凿,他就不停地凿,以至凿过了头。师傅骂他几句,他一声也不吭。棺材未做好,晚上,他和木板睡在一起。棺材刚做出个样子,晚上,他就躺在棺材里呼呼大睡。对此,主人百思不解,他们问他:你躺在棺材里害怕不害怕?他嘿嘿一笑:我是个活人,我怕什么?棺材不就是个木头吗?

林和他的母亲在一块儿过日子。母亲刚过六十岁,林就给母亲做好了棺材。他向村民小组的组长要了一块墓地,给母亲打好了墓,用砖头砌好,上面用柴草盖严。林的母亲凄惋地说:娃呀,你是等着我死吗?我死了,谁给你做饭看门呀?林淡淡地说:谁都要老,谁都要死的,你怕什么呢?

当母亲给我讲述了林的这些事以后,我对林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今年冬天,我专程回乡下去看林。我见到林的那天,林在家里的大房中正做棺材。我不用忌讳什么,单刀直入,我说,林,人到中年,没女人是不行的,找个女人吧。林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鼻涕吊得老长,他猛吸了一口,用手在鼻子上一抹,然后在腿上擦了擦手,没说什么。我说,是不是经济拮据?需要多少,张个口。他一听,笑了。他说,山子你以为农村人就缺钱?我的存款可能不比你少。他伸了伸手指头,表示有三万。据我所知,林确实有钱了,林从来不拖欠农业税和各种摊派。我说,你有那么多钱,还愁没女人跟你过日子?过了一刻,他才说,女人?女人是粪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推刨子的双臂是僵直的,两条腿也很生硬。手底下已刨了一个坑,他还在刨。我问他,你给谁做棺材。他说给自己。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他似乎觉得我的惊诧是多余的,就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爷爷给自己做棺材时才三十八岁,我已年过四十了。他说着,又抹了一把鼻涕。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手上的纹路如老槐树的皮,颜色黑黢黢的,大概有几年没有洗过。我猛然想起了他十五岁那年在给老师的检讨中写的那句话:小米的手像她的脸蛋儿一样。那句话,曾引起过哄堂大笑。可是,现在我看着林却笑不出声来。



————原载1979年《青海湖》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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