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周语下》载伶州鸠语:“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这段话,自西汉刘歆作《世经》以来,历代学者多引为考论武王伐纣年代的依据。近年有些作品表示怀疑,以为伶州鸠杜撰或后人伪作,但未能提出确凿理由。我觉得《周语下》的记载需要深入考察,并回答这样几个问题:
(一)“岁在鹑火”云云一段话,是否可能系后世插入?
(二)伶州鸠是怎样的人,他怎么会传述武王时的天象?
(三)这段话究竟应当从哪一角度去解释?
本文试图沿这一方向做些试探,不妥之处,望予指正。
伶州鸠这段话,见今传世本《国语》卷三《周语下》。按《周语》记周穆王至敬王及贞定王时事,其间有关景王的记述比较详细,一共有四条:
景王二十一年(前524),将铸大钱。
二十三年(前522),王将铸无射而为之大林。
王将铸无射,问律于伶州鸠。
景王既杀下门子,宾孟适郊,见雄鸡自断其尾。
这四条在文字上是互相关联的。第一、二两条均叙单穆公进谏。第二条讲到铸钟,末尾有王与伶州鸠谈话,伶州鸠说“三年之中而害金再兴焉”,即兼指二十一年铸钱、二十三年铸钟而言。第三条追记景王将铸钟时对伶州鸠的询问,条首不再纪年。第四条载景王“将杀单子,未克而崩”,也是联系前文单穆公两次进谏的事。这些文字组织严密,先后呼应,实看不出插改的痕迹。
需要说明的是,上引《周语下》“王将铸无射而为之大林”和“王将铸无射”等语,近年已经得到金文的印证。韦昭注引贾逵云:“大林,无射之覆也。作无射,为大林以覆之,其律中林钟也。” 唐固和韦昭本人都支持此说,韦昭还据下文有“细抑大陵,不容于耳,非和也;听声越远,非平也”,认为大林大过其律,无射之声将为大林所陵。
“大林”即《左传》襄公十九年鲁季武子所作林钟。杨树达先生1946年撰《楚公钟跋》[1]释定金文中相当“大林”之“林”的字,指出钟铭常有“大林钟”“宝林钟”“龢(和)林钟”“宝大林钟”“大林和钟”一类名称。1979 年,陕西扶风豹子沟出土一件南宫乎钟[2],其甬部铭云:
司徒南宫乎作大林协钟,兹钟名曰无(射)。
据测定,该钟音阶确合于无射[3]。看来“大林”是指成组的编钟[4],无射只是其中的一件,这种古义汉代人们已不能了解了,才做出律中林钟的错误解释。
“岁在鹑火”一段,系在“王将铸无射”条的中间。这一条记载,景王先问一般的乐律,伶州鸠对答时,详细列举十二律,与《周礼•大师》相合。接着景王又问七律,即七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伶州鸠答复说:
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则我皇妣大姜之侄伯陵之后逢公之所凭神也。岁之所在,则我有周之分野也。月之所在,辰马农祥也,我大祖后稷之所经纬也。王欲合是五位三所而用之,自鹑及驷七列也,南北之揆七同也。凡神、人,以数合之,以声昭之,数合声和,然后可同也,故以七同其数而以律和其声,于是乎有七律。
“五位”即岁、月、日、星、辰,“三所”即逢公所凭神、周分野所在、后稷所经纬,见于韦昭注。注文又说,“自鹑及驷”指鹑火之分张宿到天驷所在房宿共七宿(张、翼、轸、角、亢、氐、房),“南北之揆”指岁在鹑火午至辰星在天窜(玄枵)子七同(午、未、申、酉、戌、亥、子),前者为数,后者为声,是故以律同其数而规定了七律。
这种对七律的解释,自然是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但不难证明,从“岁在鹑火”到“星在天鼋”,都是这一理论不可缺的因素,因此绝不是后人臆加的。它们一定是《周语》本文。而且从其古奥来看,也不可能为后人所拟作,应当出于伶州鸠的时代。
关于伶州鸠的身份,可由《周语》本身来做推求。“二十三年”条载,单穆公谏,景王不听,“问之伶州鸠”,韦注:“伶,司乐官。”这从伶州鸠说“臣之守官弗及也" 即可证明。按《诗•简兮》序有“伶官”,郑玄注:
伶官,乐官也。伶氏世掌乐官而善焉,故后世多号乐官为伶官。
《左传》成公九年有“伶人”,杜预注也释为“乐官”。
《周语》接着说:“二十四年,钟成,伶人告和,王谓伶州鸠曰:‘钟果和矣’”。韦注:“伶人,乐人。”足见伶州鸠不是一般的乐人,而是管理乐人的官长。再看景王不听伶州鸠谏劝,说:“尔老耄矣,何知?”知道伶州鸠年纪当时已经很大,是朝中受尊重的老臣。
伶氏世掌乐官,传说始于黄帝时的伶伦,详见《诗•简兮》疏及《左传》成公九年疏。这就和《史记•太史公自序》上溯祖先于“重黎氏世序天地”,至周“司马氏世典周史”是一样的。伶州鸠出自乐官世家,能传述古事并非奇怪。
伶州鸠的官职,相当于《周礼》的大师。《大师》职云“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阳声、阴声即伶州鸠所述十二律。值得注意的是大师与军旅之事有关。《大师》称:“大师,执同律以听军声而诏吉凶。”郑玄注:
大师,大起军师。兵书曰:“王者行师,出军之日,授将弓矢,士卒振旅,将张弓大呼,大师吹律合音。……”
原来古代有一种占术,在征伐时由乐官吹律合音,借以占候吉凶。《左传》襄公十八年,楚军侵郑,晋人闻有楚师,师旷说:
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
就是这一类占术。
上面郑玄所引“兵书”,贾公彦疏认为是“武王出兵之书”。《史记•律书》云[5]:
六律为万事根本焉,其于兵械尤所重,故云望敌知吉凶,闻声效胜负,百王不易之道也。武王伐纣,吹律听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杀气相并而音尚宫。同声相从,物之自然,何足怪哉?
所说“武王伐纣,吹律听声”,便是指《周语下》伶州鸠的话[6]。
伶州鸠在解说了“七律”的形成之后,又说:
王以二月癸亥夜陈(阵),未毕而雨,以夷则之上宫毕,当辰,辰在戌上,故长夷则之上宫,名之曰《羽》,所以藩屏民则也。
王以黄钟之下宫布戎于牧之野,故谓之《厉》,所以厉六师。
以太簇之下宫布令于商,昭显文德,底纣之多罪,故谓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
反及嬴内,以无射之上宫布宪施舍于百姓,故谓之《嬴乱》,所以优柔容民也。
讲的吹律定声比《律书》丰富。其对各律的意义的说明,与伶州鸠前面论点是一致的,韦注已一一解释:
夷则,所以平民无贰也。上宫,以夷则为宫声。(《律书》“音尚宫”当即指此。)
黄钟,所以宣养气德,使皆自勉。
太簇,所以赞阳出滞,盖谓释箕子之囚,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也。
无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轨仪。
引述的“所以”云云,都是前文论律的话。
由此可见,周朝乐官世代相传着一套与武王伐纣事迹有关的乐律及占候的理论,其起源很可能早到周初。“岁在鹑火”等天象,就是在这套理论中传流下来的。这些天象均属历占,和吹律定声一类占术联系在一起,自在情理之中。实际上,中国传统学术乐律和历法长期不分,《汉书》设《律历志》正表明了这一点。
伶州鸠后面说的,从武王二月癸亥夜阵,到反及嬴内(地名),并非一日一时之事,前面讲的“岁在鹑火”到“星在天鼋”,也不是完全同时的天象。《律历志》所引刘歆《世经》就是如此理解的,他说:
……伐纣之岁,……岁在鹑火,张十三度。……自文王受命而至此十三年,岁亦在鹑火,故传曰“岁在鹑火,则我有周之分野也”。师初发以殷十一月戊子,日在析木,箕七度,故传曰“日在析木”。是夕也,月在房五度,房为天驷,故传曰“月在天驷”。后三日得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斗柄也,故传曰“辰在斗柄”。明日壬辰,晨星始见。癸巳,武王始发。丙午,还(逮)师。戊午,度于孟津。……明日己未冬至,晨星与婺女伏,历建星及牵牛至于婺女天鼋之首,故传曰“星在天鼋”。
按照刘歆的推算,“岁在鹑火”到“星在天鼋”这些天象是在武王出师直到渡过孟津这段时间里顺次发生的。他并未要求天象在同时出现,我想我们的研究也只能如此。
根据本文讨论,我们认为:
(一)“岁在鹑火”一段话,是《周语下》原文,不可能为后世窜入。
(二)伶州鸠家世任乐官,武王时天象应为其先祖所传述。
(三)五位三所是武王伐殷过程中一系列占候,不能作为同时天象来要求。
1999年1月18日
补 记
本文所论及的十二律与七声音阶等问题,请读者参看杨荫浏先生《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的第三章[7]。
伶州鸠是在叙述七声音阶产生的传说时,说到武王伐纣时天象的。周代已有七声音阶,除《周语下》外,《左传》还有两次记载。一次是在昭公二十年,齐景公田猎而归,晏子侍于迷台,在回答景公询问时说:“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释文》云:“七音,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也。”又一次在昭公二十五年,子大叔答复赵简子的问题说:“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晏子齐人,子大叔即游吉郑人,所说“七音”与伶州鸠的“七律”是一回事,可证七声音阶当时已是常识。
鲁昭公二十年,即周景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22年,所以晏子的话与伶州鸠论乐律完全同时。鲁昭公二十五年则是周敬王三年,公元前517年。
七声音阶在中国究竟形成于何时,在音乐史和音乐考古上是有待探索的课题。可供参考的是,1993年湖南宁乡师古寨出土九件一组的商末青铜编铙,“形制相同,大小有序”,经测音“发现敲击每件的正鼓和侧鼓都能发出两个不同的乐音,且C、D、E、F、G 5种调的音都有,能组合奏出多种不同的调式”[8]。当然,伶州鸠讲的是他那个时代存在的一种理论,与周初是否实有七声音阶没有必然的关系。
1999年1月21日
注释
[1] 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第79—80页,中华书局,1997年。
[2] 吴镇烽编:《陕西金文汇编》上,二七,三秦出版社,1989年。
[3] 罗西章:《扶风出土的商周青铜器》,《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4期。
[4] 李纯一:《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第188页,文物出版社,1996年。
[5] 《律书》可能有残缺,但非出褚少孙所补。参看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二十五。
[6]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二十五。
[7]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第41—43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
[8] 长沙市博物馆、宁乡县文物管理所:《湖南宁乡老粮仓出土商代铜编铙》,《文物》1997年第12期。
此次刊载李学勤《伶州鸠与武王伐殷天象》,见《李学勤文集》第三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第364—371页。转载自出土文献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