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太守的江南遗梦。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的名句在历史的风烟中回响千年，而扬州最美的时节依然是农历三月。1092年（宋元祐七年），同样是烟花三月，五十六岁的苏轼踏上了扬州的土地，以新任知州的身份。
这是他人生中第十次来到这座运河名城，却第一次以主政者的身份深入它的血脉。湖柳如烟，水道纵横，这里曾是他恩师欧阳修挥洒诗情之地，如今成了他政治理想的又一驿站。
01 一湖烟水的前世今生：从保障河到瘦西湖
当苏轼的官船缓缓驶入扬州城西北的水道时，眼前所见并非今日我们所称的“瘦西湖”，而是一条名为保障河（后称保障湖）的城濠水系。
这条水道在宋代是扬州城的西护城河，由隋唐至宋元明代的城濠连缀而成，与大运河血脉相通。水道蜿蜒如带，时展时收，两岸垂柳依依，远接蜀冈。 在苏轼眼中，这条水道是通往平山堂的精神之路——那里矗立着恩师欧阳修四十四年前建造的平山堂。
“瘦西湖”之名要到清初才见于文献。康熙年间的扬州文人吴绮在《扬州鼓吹词》中记载：
“城北一水通平山堂，名瘦西湖，本名保障湖。”
而真正让此名广为流传的，是乾隆元年（1736年）钱塘诗人汪沆的一首诗：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汪沆将扬州此湖与杭州西湖作比，点出其“销金锅子”般的繁华盛景，又以一个“瘦”字道尽了湖身纤细曲折、清丽婉约的神韵。 这个“瘦”字，既指其形态清瘦，更暗含扬州园林独有的精致美学，与杭州西湖的浩渺形成鲜明对比。
当苏轼的船行于保障河上，他看到的或许正是后来构成瘦西湖核心的景致：蜀冈山影倒映水中，两岸杨柳夹道，远处亭台隐现。这条水道不仅是地理通道，更是连接扬州千年文脉的文化通道。
02平山堂下：师生跨越时空的对话
苏轼甫到扬州，便急切地登临蜀冈，拜谒平山堂。这座由欧阳修在庆历八年（1048年）建造的堂宇，承载着他对恩师的无尽追思。
当年欧阳修因“庆历新政”失败被贬扬州，虽在任不足一年，却创造了“劝农、御水、治狱”三大政绩。他推行“宽简之治”——“不为苛急”为宽，“不为繁碎”为简，既宽且简，则事不废弛。 这种治理理念深刻影响了苏轼后来的为官之道。
在平山堂北壁上，苏轼凝视着欧阳修留下的墨迹，仿佛听见老师的教诲。七年前，苏轼第三次路过平山堂时，欧阳修已去世多年，他挥笔写下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而今作为扬州知州重临此地，苏轼不仅重修了平山堂，更在其北侧增建了谷林堂，并赋诗纪念。 这一建筑行为，象征着他决心延续欧阳修“文章太守”的精神传统——既要有文学才华，更要有为民情怀。
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期满调知密州途中，曾与友人孙洙会于扬州。当时的扬州知州王居卿特在平山堂设宴款待。王居卿深知苏轼对欧阳修的感情，席间巧妙引用林逋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引发苏轼机智应答：“可则可，恐杏花与桃花不敢承当。”满座为之绝倒。
这段轶事被苏轼记录在《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中：
“高会日陪山简醉，狂言屡发次公醒。酒如人面天然白，山向吾曹分外青。”
平山堂成为苏轼在扬州的精神坐标，他在这里与古人对话，与今人交游，更在这里思考如何治理这座运河名城。
03文章太守的扬州百日：仁政铸就千古名
苏轼在扬州任职虽仅有半年（1092年三月至八月），却留下了泽被后世的善政，完美诠释了“文章太守”的内涵。
解除积欠，民困得苏。苏轼到任后发现，扬州百姓苦于官府强征往年积欠，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他连上两道奏疏《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所论四事一处行下状》《再论积欠六事四事札子》，痛陈：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今知扬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死亡过半。”
经他据理力争，朝廷终于同意暂缓催征。消息传来，扬州百姓奔走相告，苏轼欣然提笔：
“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和孙莘老次韵》）
废除万花会，罢除民扰。扬州素有举办万花会的传统，自贪官蔡京任太守后，官商借此横征暴敛。苏轼目睹花会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毅然决定：“虽煞风景，免造业也”。
改革漕运，体恤船民。 作为运河枢纽，扬州的漕运关系国计民生。苏轼考察后推行务实改革：允许官船船夫捎带私货谋生，改善其生计；同时整治河道，提高运输效率。
这些举措延续了欧阳修的宽简之风。苏轼在《次韵王定国倅扬州》中抒怀：
“此身江海寄天游，一落红尘不易收”。
虽自感如江海飘萍，却始终不忘为民请命的责任。
04二十四桥明月夜：苏轼与扬州文脉的延续
苏轼的扬州岁月虽短，却为这座古城注入了不朽的文学生命。他与青年秦观（少游）的相遇，成为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篇章。
当苏轼途经高邮时，孙觉引荐了当地才子秦观。秦观呈上诗文，并赋诗明志：
“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苏轼读罢大为赞赏，回赠《次韵秦观秀才见赠》，预言这位青年才俊必将一鸣惊人：
“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
秦观后来果然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师徒情谊历久弥深。这段发生在扬州水边的相遇，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话。
为纪念苏轼，瘦西湖畔曾建有“三贤祠”，供奉欧阳修、苏轼、王士祯三位“文章太守”。祠东临湖处建有苏亭，亭上楹联题：“东坡何所爱，仙老暂相将”，匾额“三过留踪”。
此景被列为瘦西湖二十四景之一，见证着苏轼与扬州的深厚渊源。虽然“三过留踪”的具体位置如今成谜，但苏轼三过平山堂的故事仍在扬州流传。
今日瘦西湖的核心景点二十四桥景区，其主体建筑熙春台取《老子》“众人熙熙，如登春台”之意。 站在这里北望，蜀冈山色依旧；而当年苏轼船行水道时，或许正经过此处水域。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诗境，与苏轼“收得玉堂挥翰手，却为淮月弄舟人”的月夜泛舟情景，在时空深处遥相呼应。
05余韵：一湖烟水照千年
当乾隆年间汪沆写下“故应唤作瘦西湖”时，这条水道已因盐商园林的装点而焕然一新。五亭桥、白塔、钓鱼台等景观沿湖而建，形成“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盛景。
今日游人如织的瘦西湖，处处可见苏轼的遗韵：
- 站在钓鱼台，透过圆洞门可见五亭桥与白塔相映成趣，让人想起苏轼月夜弄舟的身影
- 徐园内听鹂馆的楠木雕花，延续着苏轼时代的文人雅趣
- 万花园中春花烂漫，令人遥想当年苏轼废除万花会的决断
2014年，瘦西湖作为中国大运河遗产点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当我们泛舟湖上，穿过五亭桥十五孔洞，看月光洒落水面，仿佛听见苏轼的吟哦穿越时空：
“江上飞云来北固，槛前修竹忆南屏。六朝兴废余丘垅，空使奸雄笑宁馨。”（《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
苏轼的扬州岁月虽只有半年，却为瘦西湖注入了永恒的灵魂。他不仅在此留下政绩与诗篇，更塑造了扬州“文章太守”的精神传统——为官者当以文载道，以政养民。瘦西湖的“瘦”，不仅是形态之清瘦，更是苏轼这般文人风骨的精瘦劲健；湖水的柔波，倒映着中国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一湖烟水，千年文章，至今仍在诉说这位文章太守与扬州城的不解之缘。
参考书目：华干林《干林说扬州》、林升《扬州鼓吹词序》、李斗《扬州画舫录》。烟花三月，何妨循东坡足迹下扬州？于瘦西湖二十四桥畔，听晚风吟诵千年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