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唐建生

老屋确实老了。它的烟囱再不能把炊烟举过树梢了,那曾是我童年永不凋落的旗帜;门窗如今也再难锁住往昔一丝半缕的争吵或欢笑——仿佛那些声音早已穿透了朽烂的木头,消散在空寂的天际。它只是站着,在旷野里沉默如一个被遗忘的逗号,替几座静默的土堆守望着,土堆之下埋着先人沉默的骨殖。当风从河畔吹过,它便与簌簌作响的芦苇一同点数着岁月,那些苍白的芦花,摇曳着比主人记得更牢的旧日时光。
然而老屋不老。它那旧瓦缝间每年春天必钻出几茎倔强的新草,于风里拼力招手,恍若年年复燃的无声呼喊。这渺小生命从砖石缝隙中挣扎而出,竟用细弱的茎举起整个春天——它年年执拗地向着山路尽头,向着那个渐行渐远却始终不肯回头的背影摇动。

我凝望着那几茎新草,它们于风里颤抖着,仿佛也颤动了我记忆的绳索。那烟囱底下曾烧暖了母亲的忙碌与操劳,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曾映亮她沾着灰的脸颊,饭香弥漫,温柔地裹住了我整个童年。如今,烟囱静默,只剩下灰烬里残存着暖意与烟火气。门窗也再关不住昔日声音,从前父亲粗糙的大手修整门窗的叮当声,孩子奔跑嬉闹的喧哗,连同那些被日子磨得圆钝了的争执,都已被风揉碎了带走——只剩下空洞的窗框,呆望着屋外无边的寂寥。
老屋的墙基深深扎入泥土,在流逝的时光里,它默默担荷着风雨,也承托过家族血脉的暖意与重量。它承载过生命的初啼,也目送过最后的叹息;它看过婚嫁的喧嚣,也听过丧事的悲鸣。屋瓦之下,悲欢离合如烟云流转,老屋却始终无言,只将一切刻入它斑驳的墙壁与深深的门槛。门槛被无数脚步磨得凹陷,如同岁月在人心上刻下的深深印痕——老屋自己却仿佛早把悲欢揉碎,沉入了骨骼深处,只留下静默在风里诉说。
土堆就在屋后不远,风吹过芦苇,白头的穗子轻轻摇曳。老屋无言地守望着它们,犹如守望着泥土之下永恒的宁静——它替无法言语的逝者凝望这人间草木荣枯,而自己亦被这守望赋予了灵魂的重量。芦苇年年白头,仿佛代替我们这些离乡之人,执拗地铭记着根脉的深长。

我站在老屋面前,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那瓦缝中的新草,年复一年从砖石深处钻出,不正是老屋不灭的呼吸?它在风里摇动的姿态,仿佛一种倔强的召唤,指向山路尽头——而我深知,那不肯回头的背影,终有一日也将变成老屋新的守望者。
老屋兀自沉默着,深陷在泥土里,它守望着坟茔,也守望着我们这些飘散的游魂。草茎年年萌生,如同被岁月压弯的脊梁上,总有生命一次次挺起。老屋的苍老里其实埋藏着不竭的生机,它以无声的伫立,默默承载着代代更迭的生死记忆,最终将我们的来路与归途都深深刻入自己沉默的骨殖里。
草木的倔强是向上生长,游子的倔强是向远方行走——老屋以它砖瓦间的青翠招手,而远行人却只能以背影作答。这亘古的相望,竟在人间流转成一种无言的天命:生命以各自姿态负命而去,唯有这沉默的屋宇,守着原处,成为所有去路与归途最终交汇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