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天的雨水把麦场泡得发亮。阿毛蹲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洼发呆。自从赵家白事后,已经半个月没人来请李三爷了。歌舞厅的电子琴声倒是越来越响,连下雨天都不停歇。
"发什么愣?"李三爷的烟袋锅敲在门框上,"收拾家伙,去河滩。"
阿毛一个激灵站起来:"去干啥?"
"谷雨前的芦苇,"李三爷从墙上取下个布包袱,"这时候的秆子最韧。"
雨后的阳光格外刺眼。阿毛跟着李三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布鞋很快被泥水浸透。他腰间系着的铜铃铛沾了泥浆,响声变得闷闷的。
"师父,为啥非赶今天?"
李三爷头也不回:"谷雨前三天采的苇子,做哨不裂。"
河滩上芦苇茂密,青翠的秆子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李三爷拨开杂草,手指在一根根苇秆上轻轻滑过,像郎中把脉似的。
"看好了,"他选中一根拇指粗的芦苇,"要挑这种——秆直、节长、皮色发青的。"
阿毛学着师父的样子去摸苇秆,却被锋利的叶子边缘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他赶紧含住手指。
李三爷从腰间抽出把小镰刀,在选中的芦苇根部轻轻一划。苇秆应声而断,切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
"你来试试。"李三爷把镰刀递给阿毛。
阿毛接过镰刀,学着师父的样子去割苇秆。第一下力道太轻,只在苇皮上留下道白印;第二下又太重,差点割到自己腿。李三爷啧了一声,从背后握住他的手。
"手腕使力,"老人的手掌粗糙温暖,"像吹高音时转气那样。"
在师父的引导下,阿毛终于割下第一根合格的芦苇。断口整齐,秆壁厚实,对着阳光能看到里面纤维的纹路。
"不错。"李三爷难得地夸了一句,"再采二十根。"
日头渐高,师徒俩的布包袱渐渐鼓胀起来。阿毛的裤腿被露水打湿,沾满了草籽和泥点,手指也被苇叶割出几道细小的伤口。但他顾不上这些——河滩上的芦苇在阳光下泛着金绿色的光,像无数根等待被唤醒的唢呐哨。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村口的供销社。马老板正站在台阶上跟几个年轻人说笑,看见他们,故意提高嗓门:"现在谁还听那破响器?丧气!上个月老赵家刚请完唢呐班,他儿子在县城就撞了车……"
李三爷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往前走。阿毛却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正好看见马老板往地上啐了一口。
"师父,他们……"
"甭理。"李三爷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回到土屋,李三爷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盆,倒上清水,把采来的芦苇秆一根根放进去浸泡。
"泡足十二个时辰,"他拍了拍手上的苇屑,"去尽火气。"
阿毛蹲在盆边,看着青翠的苇秆在水中轻轻晃动。忽然,他发现师父的左手腕内侧有道疤,形状像个弯月。
"师父,您这伤……"
李三爷迅速拉下袖子:"老伤。"转身从墙上取下个铁皮盒子,"来学削哨片。"
铁盒里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工具:刮刀、钢锉、细砂纸,还有几片已经做好的哨片,薄如蝉翼。李三爷挑出一把剃须刀片,在磨刀石上蹭了两下。
"看好,"他取出一根泡软的芦苇,用刀片轻轻划开表皮,"剥皮要匀,不能伤着里肉。"
阿毛屏住呼吸,看着师父的手指灵活地转动苇秆。刀片过处,青黄色的外皮纷纷脱落,露出里面乳白色的秆芯。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李三爷的手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截段。"李三爷量出两寸长短,刀光一闪,苇秆断成几截,"取中间这段,纹理最匀。"
阿毛试着学师父的样子下刀,第一下就削歪了,苇秆"啪"地裂开。
"败家子!"李三爷的烟袋锅作势要敲,终究没落下,"再来。"
第二根苇秆在阿毛手里听话了些。他小心地削去外皮,截出段两寸长的秆芯。秆芯在掌心滚动,凉丝丝的,像条小银鱼。
"现在学最难的——开哨口。"李三爷拿起刮刀,在秆芯一端轻轻削出个斜面,"角度要准,差一分音色就跑了。"
阿毛盯着师父的手,发现老人的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指腹上的茧子分布均匀——那是几十年按音孔磨出来的。
"你试试。"李三爷把刮刀递给他。
阿毛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苇叶。第一刀下去,斜面削得太陡;第二刀又太浅。第三刀时,刀刃突然一滑——
"嘶!"
血珠从食指指尖涌出,滴在乳白的苇秆上,立刻洇开一朵小红花。阿毛赶紧把手指含进嘴里,却见李三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别动!"老人声音发紧,"就让它染上去。"
阿毛愣住了。李三爷捏着他的手指,让血滴在刚削好的哨片上。鲜红的血珠顺着苇秆的纹理蔓延,渐渐渗入纤维。
"老辈人说,"李三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血染的哨片能继承灵气。"
阿毛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渗入苇秆,忽然觉得指尖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流进了那小小的苇管。
李三爷松开手,从箱子里翻出块陈年松香,在染血的哨片上轻轻摩擦。"等血干了,再烤一烤,就是上好的哨片。"
"师父,您小时候也……这样?"
李三爷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师父用的鸡血。"他转身从墙上取下"大青竹",卸下上面的旧哨片,"明天教你烤哨。"
夜幕降临,电子琴的声音从歌舞厅方向传来,聒噪得像夏夜的蝉鸣。阿毛躺在小床上,借着油灯的光打量自己缠着布条的手指。伤口已经不疼了,但那种奇异的感觉还在——仿佛他的血真的给了那截苇秆某种生命。
第二天一早,李三爷在院子里生起一小堆火。不是普通的柴火,而是松枝和柏叶,燃烧时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烤哨要用文火。"李三爷用铁钳夹着昨天做好的哨片,在火焰上方来回移动,"急不得,慢不得,像熬小米粥。"
阿毛蹲在旁边,看着苇秆在热力作用下慢慢弯曲、定型。染血的那支哨片在火烤下变成了琥珀色,血丝像经络一样分布在秆壁上。
"试试。"李三爷等哨片冷却后递给他。
阿毛接过哨片,小心地含在唇间。轻轻一吹,哨片发出"呜"的一声响,比平常的音色更加圆润浑厚。
"咦?"
李三爷的嘴角微微上扬:"没骗你吧?"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一把崭新的刮刀,刀柄上缠着红绳。
"我的第一把刮刀,师父传的。"李三爷把刀放在阿毛掌心,"从今往后,你自己的哨片自己削。"
阿毛握紧刮刀,刀柄上还残留着师父的体温。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那个铜铃铛:"师父,这个……也是您师父传的吗?"
李三爷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他接过铃铛,拇指摩挲着上面的锈迹:"这是……"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师父!"阿毛慌忙去扶,却见老人摆摆手,从兜里掏出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
"没事。"李三爷喘匀了气,把铃铛还给阿毛,"收好了,别弄丢。"
这时,院门突然被推开。王老汉探头进来,脸色古怪:"李三,村口来了帮人,说是...电视台的。"
李三爷皱眉:"啥台?"
"说是什么……非遗保护。"王老汉瞥了眼阿毛,"点名要找你。"
跟着王老汉来到村口,阿毛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大槐树下,几个穿西装的人正跟村长说话。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眼尖,老远就喊:"是李三爷吗?我们是省非遗办的!"
李三爷站在原地没动:"啥事?"
眼镜青年快步走过来:"我们想录制传统唢呐技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他看了眼阿毛腰间的唢呐,"这位是……?"
"我徒弟。"李三爷的语气缓和了些,"录什么曲子?"
"《百鸟朝凤》!"眼镜青年兴奋地说,"还有您那个绝活,同时吹两支唢呐的……"
李三爷突然转身就走。
"哎?李三爷!"青年追上来,"我们有经费的!一场五百!"
"不卖。"李三爷头也不回。
阿毛小跑着跟上:"师父,五百块呢……"
"你懂什么?"李三爷突然停步,声音压得极低,"《百鸟朝凤》是给德高望重的人送终用的,能随便吹?"
回到土屋,李三爷从箱底翻出本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工整地写着《唢呐曲牌考》。
"记着,"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红事有红事的调,白事有白事的曲。《百鸟朝凤》得配《金蛇狂舞》,《哭皇天》要接《大悲调》。乱了规矩,就是辱没祖师爷。"
阿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注意到册子的扉页上有行小字:"赠爱徒李三,同乐班永续。"
"师父,同乐班……现在还有别人吗?"
李三爷的手抖了一下,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没了。"他合上册子,"六六年……散的散,死的死。"
窗外,电视台的车缓缓驶离村子,扬起一路尘土。电子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欢快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李三爷突然拿起"大青竹",推开窗户,对着歌舞厅的方向吹出一串高亢的音符。那声音如鹤唳九天,瞬间盖过了电子琴的喧闹。
阿毛看见师父的侧脸在夕阳下棱角分明,眼角的皱纹像极了芦苇秆上的节痕。老人吹完最后一个音,转身把唢呐塞进阿毛手里。
"明天开始,教你《百鸟朝凤》的第一段——凤凰点头。"
夜深了,阿毛躺在床上,摩挲着新得的刮刀。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轻轻碰了碰受伤的手指,那里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芦苇秆在盆里轻轻碰撞的声音,像是无数根小小的唢呐,在黑暗中悄悄练习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