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媒

豫东的麦浪在暮色里翻滚时，总让人想起那些被岁月揉皱又展开的姻缘故事。村口的老槐树下，青石板上还留着几代人坐过的凹痕，媒人的布鞋底蹭过凹凸的纹路，便带起一缕裹着麦秸香的风。那些年，说媒是庄稼人心里最郑重的事，像给土地施底肥，得选对时辰，看准墒情，才能让两颗种子在命运的田垄里生根发芽。

 

一、媒人：乡土社会的红娘

在豫东，媒人从来不是职业，而是一种带着体温的使命。四奶常说："说媒得会看天时地利。"她裹着褪色的蓝布头巾，挎着装满芝麻糖的竹篮走村串户时，活像只衔着红线的喜鹊。那年腊月，她领着穿的确良衬衫的男青年来我家，篮子里除了点心匣子，还塞着两包大前门香烟。"这娃在县机械厂当学徒，手巧得很！"她说话时，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堂屋的八仙桌——桌腿是否笔直，瓷碗有没有豁口，连墙角堆的玉米芯都要瞄上两眼。

媒人的嘴是蒲扇，能把歪瓜说成蜜枣。张庄的王媒婆有套绝活：夸姑娘"柳叶眉杏核眼"时，手指在桌上画出个弯弯的月牙；说小伙"肩膀宽得能扛犁耙"，顺手把桌上的笸箩摞得老高。可这蒲扇也有打蔫的时候。记得村西头老李家闺女被退亲，王媒婆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磕得叮当响："那丫头属虎的，脾气比驴还倔！"转身却对东头赵家说："您家小子属马，正好配个骑手！"

 

二、相亲：麦穗与盐粒的较量

相亲的日子定在霜降后，地里活计渐少，屋檐下的辣椒串红得正好。男方要提前三天"踩点"，把堂屋的土墙刷白，借来邻居家的条几，再把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那年我第一次相亲，母亲往我兜里塞了包丰收烟，嘱咐道："见人先递烟，烟盒得朝上！"

女方家院里的枣树簌簌落着红果，堂屋里坐着三四个婶子。媒人刚介绍完，穿斜襟褂子的姑娘便低头纳鞋底，针线在布面上划出细密的涟漪。按老规矩，男方得说够三句话："听媒人说您绣的鸳鸯鞋垫顶针戴得稳""前些天收麦摔了跤，多亏您家二叔帮忙""这会儿坐堂屋觉着比晒谷场还敞亮"。话音未落，窗外的芦花鸡扑棱棱飞上墙头，惊得姑娘手一抖，针尖在食指上挑出个红点。

最怕碰上"复复眼"的姑娘。邻村春妮见了三次面，每次都要把男方的衣裳摸个遍：第一次嫌的确良衬衫领口硬，第二次说解放鞋底子薄，第三次盯着裤兜里的钢笔问："这可是供销社买的？"最后媒人急得拍大腿："人家是高中生！笔杆子能写红头文件！"

 

三、相家：屋檐下的算术题

说亲若成，女方定要来"相家"。这日天不亮，母亲就把腌好的腊肉埋在灶膛灰里，把借来的搪瓷盆摆在当门。姑娘跟着媒人跨进门槛时，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房梁——看有没有燕子窝，瞄灶台后有没有藏着的腌菜坛。

"婶子，这房梁多粗？"姑娘的指尖划过积灰的木梁。母亲心里咯噔一下，忙把笸箩里的红枣往她跟前推："自家种的，甜着哩！"转身却对邻居喊："二婶，把东屋的腌萝卜端来！"暗地里却把漏风的北窗用破袄堵上。

最绝的是算彩礼。按老规矩，"万里挑一"得备十斤红糖、十斤挂面、十斤猪肉，外加"三转一响"。可那年月，供销社的缝纫机票比粮票还金贵。记得村东头铁柱家为凑"三转"，把耕牛牵到集上换了台蝴蝶牌缝纫机，结果牛没卖够数，反倒欠了生产队半年的工分。

 

四、定亲：红纸包里的乾坤

定亲那日，男方要顶着晨露去女方家送"四色礼"：蓝布褂子配红头绳，的确良衬衫裹着芝麻糖，印着牡丹花的搪瓷盆里沉着两包点心。最讲究的是装礼物的包袱皮，得用印着"囍"字的土布，四角用红绳系成如意结。

媒人这时候最风光。端着酒盅的手不能抖，得把"早生贵子"的吉祥话揉进酒里。席间若有人问起彩礼数目，得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三转一响加四色，总共八十八块六！"尾音拖得老长，像给这句话镀了层蜜。

可暗地里藏着不少玄机。张庄的二柱定亲时，媒人悄悄塞给他张纸条："女方要的缝纫机票，西头供销社老刘能弄到。"后来才知道，老刘是媒人的表舅，那张票早攥在他手心捂热了。

 

五、婚俗：麦场上的狂欢

婚礼在霜降后的第一个晴天举行。新娘子穿着借来的红袄，盖头下藏着两颗熟透的枣——这是"早立子"的彩头。接亲队伍走到村口，得撒一把炒熟的黄豆，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麻雀，也惊醒了沉睡的春耕。

最热闹的是"闹洞房"。后生们把新郎按在炕上，往他嘴里塞核桃："吃个核桃补补脑，夜里别光知道打呼噜！"新娘的嫂子举着擀面杖守在门边，笑骂声惊得院里的老母鸡扑棱棱乱飞。直到月挂中天，新人躲进里屋，窗纸上才映出两团模糊的红影子。

 

六、嬗变：麦穗上的新露珠

如今村口的婚介所亮着电子屏，抖音里的小媳妇直播带货，可老辈人仍念叨着老规矩。去年腊月，表弟结婚非要新郎扛着樟木箱绕村三圈，说是"接财气"。箱子里装着奶奶压箱底的龙凤呈祥绣片，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当年媒人篮子里的芝麻糖纸。

麦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那些被说媒牵线的姻缘，有的像田垄间的野豌豆，藤蔓缠绕生生不息；有的像晒干的艾草，岁月揉碎了苦香。而豫东的媒人们，依然背着装满故事的布兜，在阡陌纵横的乡土上，编织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姻缘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