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记忆吹不散,并且随时光的不断冲刷和淘洗,缀在记忆天幕上熠熠闪光。奉友湘先生回忆性散文《一堆废铁》里讲述的,是一件萦绕他记忆深处的往事。它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生活切片,升华为对人间万象、成长代价以及人性幽微之处的深度思索,值得反复品读。
一、时代背景中的废品回收
在计划经济的社会肌理中,供销社的权力很大,它就像社会经济体系中的毛细血管一样,以强大的生命力与渗透力,密密麻麻地遍布城乡各地,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经济养分,发挥着巩固政权、促进生产、调配物资、保障民生的巨大作用。20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我国由供销社主导建立起了废旧物资回收体系。通过再生资源回收体系,大到五花八门的废旧金属器物,小到细枝微末的鸡毛骨头都得到全方位回收利用。这些回收的物资,雪中送炭般帮助工矿企业解决了原料不足的困难。同时,废旧物资回收时,会支付一定的售卖费用,在当时全社会收入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下,对售卖者贴补家用有一定的效果。因此,大众参与废旧物资回收的热情很高。
这种时代背景下,收捡废铜废铁等废旧物资,送到供销部门去卖以挣小钱,是作者和当时少年学生经常参与的物资回收行动。在当时中小学生普遍课业不重的大背景下,每到周日或假期,晨光熹微中,城里人总能看到一拨拨少年郎穿梭于胡同里弄低价收购废旧物资;夕阳西下时,乡下人总能看到一茬茬农村娃在垃圾堆里捡拾破铜烂铁。
二、童真视角中的波折经历
故事情节以十二三岁少年纯真视角徐徐拉开帷幕。当时,“我”经常外出捡拾废铁,在“我”眼中,每块锈迹斑斑的废铁都是诱人宝贝糖果,或是几本心仪的连环画。自己辛辛苦苦捡拾的废铁积攒下来,俨然一座亮光闪闪的金山。有一天,“我”怀揣梦想背着一背篼废铁,顾不得肩膀被背篼绳勒得生疼,走向供销社。原以为踏上了美妙的财富之旅,没承想却是走在屈辱受欺之路上。“我”背着废铁走到供销社时,收购员杨胖子正与人吹聊斋,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等了许久他仍在与人唾沫四溅地聊天,我怯怯地去催促他收购废铁,他不耐烦呵斥道:“你没见我正忙吗?”供销社收购废铁时,收购员手握鉴别生铁熟铁大权,我心中暗衬:“他若找茬不收,到手的票子岂不飞了?废铁只收购‘熟铁’,他要是借故择出一些所谓的‘生铁’不予收购,我岂不亏了?”“我”不敢再催,只得乖乖的等待,内心更加忐忑不安,甚至有点害怕。
这时,同学刘晓东朝气勃勃地进到供销社,他称他父亲是供销社的干部,他尽管是个小孩,但与杨胖子很熟,能够帮“我”称废铁。他的热心使我同意了。于是他帮忙上秤,报秤废铁十八斤。“我”将废铁若即若离倒在已收购的废铁堆边。这时,刘晓东妈妈叫他回家,他嘱我赶紧找杨胖子开票,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找杨胖子结账给钱时,他死不认账,还找那些同他闲聊的人作证,那些人都说没看见。“我”说刘晓东称的秤,杨胖子让我找证人来证明。“我”含泪到刘晓东家恳求他出面作证,他以母亲管得严、杨胖子不信他、这事涉及到钱为由拒绝了我的请求。“我”垂头丧气回到供销社时,杨胖子反说“我”诈他钱。明明被坑,却遭羞辱,“我”满腹冤屈没处诉说,离开时回头看杨胖子,觉得他“变成了一堆废铁”。我本想到挨着供销社当厨师的哥哥处把事情原委告诉他,但是怕他骂“我”惹事,所以也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我”心中暗暗发誓不再捡废铁,从此以后也没再到供销社卖过废铁。
三、往事追忆里的人物镜像
《一堆废铁》不到两千字篇幅,作者通过高超写作技巧,塑造了“杨胖子”“刘晓东”“我”三个主要人物形象,构建起充满生活质感和人性深度的世界。
杨胖子是最有批判意义的人物,他甫一出场,就是在工作时间热衷于“吹聊斋”,并且乐此不疲,体现了其敬业精神的严重缺失;身边一座横七竖八废铁堆积的小山,显示他工作的懈怠;他那斜睨“我”一眼,继而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充满瞪视的眼神,无不透露着对弱小者的轻蔑与不屑;而诸如“横了我一眼”“你说是你的,你喊得答应吗”等言语,更是将他的蛮横和霸道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刘晓东拒绝作证,“我”垂头丧气回供销社时,他更加地趾高气扬,“‘你看你看,你的证人呢?你找的刘晓东呢?你娃儿,还想到我这里来吃‘欺头’,你还嫩了点儿!’”作者通过他此时的语言,以及前面的描述,为我们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了欺压弱小、贪婪蛮横、令人唾弃的小官僚形象。
刘晓东是最具形象张力的人物。“一个帅帅的男孩蹦了进来,正是我的‘铁子’刘晓东。”作者用形象生动的笔调,勾勒了他出场的生机勃勃。当他了解了作者在等待收购废铁的情况后,自告奋勇的帮助“我”称废铁。他娴熟地换秤砣、两次大声的报秤,以及在母亲唤他回家时,还不忘嘱“我”赶紧找杨胖子开票给钱。一系列描述,虽然语言质朴,但形象地向读者不画了一个珍视感情、热心助人而又有点超出年龄的精明的少年形象。
但是,当杨胖子,矢口否认作者卖铁的事实、作者含泪请他前去证明的时候,他却以母亲管的严格、杨胖子不认我、涉及到钱的事情而退缩了,拒绝了“我”的请求。他的甚至带着哭腔的拒绝,既体现了他的权力面前的懦弱,也展示了他心怀愧疚、内心挣扎的心理活动。
作者通过对刘晓东前后判若两人的行为描述,为我们刻画了一个
复杂多面的人物形象。他既有助人为乐、为人精明的一面,也有性格懦弱、明哲保身的一面。通过这一人物的塑造,作者既向我们展现了同学间的友情,在权力与利益面前的脆弱;更向我们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多变和所有成长的艰难。
“我”是天真懵懂却饱受现实冲击的人物。作者最初的叙述,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形象,但是他却在卖废铁的过程中遭受到了五次现实冲击。第一次冲击,就是这个带有浓郁童真气质的少年到供销社的时候,明明可以马上售卖废铁、兑现劳动成果,因为收购员在聊天而无法实现愿望。第二次现实冲击是当“我”等待了很久,而杨胖子不闻不问、不得不催促时,遭到呵斥不得不“乖乖的等待”的时候。第三次冲击,是在他售卖废铁后,找杨胖子给钱遭到的矢口否认。第四次冲击,是刘晓东拒绝作证,而他先前帮助称秤、报秤等热心之举,成为后来“我”的劳动成果被侵吞的催化行为。第五次冲击,是作者重新回到供销社后,杨胖子的趾高气扬及其话语。这五次冲击,使“我”承载了童真与现实的碰撞及其直接后果。这里有两点需要提及:一是他称杨胖子为杨经理,展现了一个孩子在独自面对权力时的笨拙应对;二是可以想象,当他满腹冤屈走在回家路上时,那无助的眼神、那单薄的身影、那紧握的拳头,看着让人心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以上三位主要人物外,还有三四个故事中的“旁观者”——他们先是与杨胖子眉飞色舞聊天、最终附和说“没看到”。这些无名氏的形象,代表了社会中的大多数——他们并不是直接的作恶者,但他们的沉默或者附和,也成为不公正现象的共谋者。
这很有深意,它让我们明白了,千千万万这样的人,正是权力滥用滋生的社会基础:当少数人或者弱势群体的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如果足够多的人选择明哲保身的话,那么不公正等所有社会丑恶现象的产生和持续,就会成为一种常态。
《一堆废铁》采用白描手法,语言质朴却精准有力,细节真实饱满。这种不事雕琢的“朴素现实主义”,让历史现场得以鲜活保存。它为当代读者,特别是年轻一代,提供了一扇直观了解特定年代社会风貌、人情世态与生存逻辑的窗口。这堆“废铁”及其背后的故事,成为时代洪流中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切的注脚,它所承载的历史信息与人文厚度,是虚构文本难以替代的。
附:奉友湘《一堆废铁》
十二三岁时,常去捡点废铁卖,换点买水果糖的零花钱。每一块锈迹斑斑的废铁于我,都是一块块诱人的宝贝糖果。终于,我一天天积存下来的废铁有了一小堆,可以垒成一个小小的山头。我眼里的废铁堆,有如一座小“金山”。按5分钱一斤的价格,估计可以卖八、九毛钱。
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我用一个小背篼,把这一堆废铁背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想到可以换一叠毛票,顾不得肩膀被细细的背篼绳勒得生疼,心头憧憬着甜蜜的糖果,或是几本心仪的连环画。
我背着废铁跨进供销社废品收购站的大门,只见负责收废品的“杨胖子”站在那里同几个人“吹聊斋”。一个磅秤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他背后是一张办公桌,桌上压着一块玻板。我知道,抽屉里放着票据和现金。距离他几步之遥,是一座横七竖八废铁堆积起来的小山。
“杨胖子”他们似乎聊得很投入,仿佛没有发现我进去一样。大人嘛,对一个小孩子往往视若无物。
我把背兜放到磅秤上,怯生生地对“杨胖子”说:“卖废铁!”
他用眼睛斜了我一眼,没回答我,继续他们的话题。他们聊什么,我没有听进去,我只关心我的废铁,我的“毛票”。
“杨胖子”应该是认识我的。同住一个镇上,街里街坊的,谁家的孩子不认识?我哥就在这个门市对面的饮食店灶头上“掌火”,我知道他们熟悉得很。我也不止一次在他这里卖废品。感觉他总是有点“烧称”(克扣斤两)。但他认识我是无疑的。
我以为他说完了几句话就会给我称废铁,便耐心等着,毕竟这是上班时间。孩子嘛,总是很天真。
可“杨胖子”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与那三、四个人高谈阔论。
过了好一阵也不见他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大声一点叫:“杨经理,卖废铁!”
我心想,叫他“经理”,他该会理我了吧?
没想到他回过头俯视着瞪我一眼:“没见我正忙吗?”
他们说的话偶尔飘一句到我耳朵里,我没听出跟工作有关。我茫然无措地不知他忙什么。那时他在我眼里就是“大人物”,大人物忙什么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懂得呢?
他要是找茬不收我的废铁,眼看着到手的票子就会飞了。我不敢再催他,只得忍气吞声乖乖等着。
就这样我等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腿都站麻了,心头毛焦火辣。可他们依然谈兴正浓,眉飞色舞,口水飞溅。
正在这时,我的“救星”出现了。
一个帅帅的男孩蹦了进来,正是我的“铁子”刘晓东。他是我小学的同桌,好得穿一条裤子。他老爸是转业干部,供销社农副产品收购门市正经八百的经理。他拉着我到一边问:“你在这里干啥呢?”
我压低声音说,卖废铁呀,但“杨胖子”一直不给我称,都等好久了。
他抠了抠小脑袋:“这还不简单,我帮你称,你找他开票拿钱!”
“行不行哦?”我有点不放心。
“我跟他熟得很,我爸和他都是供销社的,你晓得噻!”晓东说。
闺蜜般小伙伴儿的话我当然信得过。我对供销社工作人员也有起码的信任。
晓东来到磅秤前,换了一个秤砣,老练地称废铁。想必他帮他爸干了不少这样的事。
“连皮(即背兜)19斤!”晓东大声喊。我明白,他是要“杨胖子”听到。
“杨胖子”回过头扫了我们一眼,又继续他们的“龙门阵”。
我用力端起背兜,把废铁弄到那堆“废铁山”旁,倒出来,跟原来堆着的废铁若即若离,我认得出哪些是我的。
晓东又称了空背兜,又喊道:“背兜重1斤!废铁18斤!”
我以为“杨胖子”听清楚了。我见他又瞥了我们一眼。
“晓东呀,你在哪里,快回家!”晓东他妈在外面拖着浓重的山东腔在喊。
晓东小声对我说:“你快找他开票给钱!”然后一溜烟跑了。
“杨经理,请你开票,18斤废铁!”我对“杨胖子”说。
“开啥子票?”“杨胖子”横了我一眼。
“废铁呀,18斤!”见他不肯认账,我有点急了:“刘晓东帮我称的,你看到的!”
“哪个刘晓东?我认不到!”“杨胖子”转向几位陪他聊天的人:“你们看到了吗?”
“我们没看到!”这几个人差不多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围在“杨胖子”前面说话,也许真没注意到。
眼看18斤废铁就要被“昧了”,我愈发急了,跑到我那堆废铁前指给“杨胖子”看:“就是这堆,18斤,不信你再称一次!我空背兜还在称上呢!”
“杨胖子”也急了,高声叫道:“你说是你的,你喊得答应吗?你说是刘晓东帮你称的,你把他叫来作证啊!”
刘晓东家就在收购门市后面。我包着眼泪水跑到他家:“晓东,你快去帮我作证,‘杨胖子’不认账!”我想,“铁子”一定会为我仗义执言。
可晓东听了这话,眼睛里满是惶恐:“我不敢去,我妈不让我出门。‘杨胖子’也不会信我的话!”
我又气又急:“你不是说你们熟得很吗?”
“我那不是想帮你嘛,我真不敢去,这涉及到钱的事。”晓东说话带着哭腔,也许,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他还是一个比我都小几个月的男孩儿。他确实想帮我,没想到却“坑”了我。
我失望地往回走,完全成了一个蔫瘪瘪的气球,硬着头皮拖着步子走进收购站。
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杨胖子”更加趾高气扬起来:“你看你看,你的证人呢?你找的刘晓东呢?你娃儿,还想到我这里来吃‘欺头’,你还嫩了点儿!”
明明被人坑了,反倒被人羞辱。眼泪不争气地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滚落,满腹冤屈无处倾诉。只得默默地收拾起空背兜,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堆废铁。我的小“金山”无言地沉默着。
我不敢告诉哥哥,我怕一向严厉的他骂我惹事。我又幽怨地回头看了一眼“杨胖子”,他横肉长满的脸上,一双丝茅草割出来的小眼睛里,流溢着轻蔑。我猛然打了一个寒战:“杨胖子”在我眼前化作了一堆废铁!
从此,我再也不捡废铁,卖废品了。

评论者简介:浩淼,内江市委党校退休教师,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中文系和四川省委党校政治学研究生。公开发表三百多篇诗词歌赋、小说与文艺评论文章。
作者简介:奉友湘,男,四川内江人。毕业于四川大学经济系。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协会员。曾任川大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作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飞鸿雪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