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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周楷棋:延宕的离别
胜境文艺
2025-06-18 16:00:07

        离校前仍有许多手续要办,而我总是拖延。

        直到最后这天,我顶着午后的烈日,往院系跑了好几趟,累得直喘气。办公室的老师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我说还没决定。

        五天前,我请导师和师门同学吃了顿饭。三天前,我在院系的毕业典礼上发言,内容已有些记不清楚,或许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也是。我来过,有谁关心我讲过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关心,至于五年来那场心心念念的毕业答辩更是完全没有提及,我打心底希望,又不希望它已经发生过。

        回到座席,师弟说我发言时总是低着头。我说,太紧张了。

        再是煽情的环节,大家挥舞着彩色的充气啦啦棒,伴随着屏幕播放的纪念视频轻声跟唱。多功能大厅里开着空调也暖洋洋的,有同学哭了。我坐在最后排,假装低头,静静翻看着秩序册,连口型也不愿去对。

        我不能说真话。我怕抬头看到台下那么多张熟悉但无法一一记住的面孔,会忍不住哭出来。我必须用眼皮把所有情绪压抑在那张发皱、打印好了也仍被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上。

        我在毕业典礼上撒谎,说已经准备好要走向未来了。

        在珠海待了近五年,经历四个不完整的夏季,印象无非是炎热,多暴雨,黏腻的体感,往来的高铁景色和无处不在的蝉噪,学校和故乡都是如此。今天,我大汗淋漓骑着单车,书包是空的,所有文件表格都已填写上交;心也是空的,所有手续已办妥,所有待办已了结。组会、读书会、党员学习会,我不再需要提前准备讲稿、在纸上做笔记、做批注,桌上打印好的签到表不会再有我的名字,不会再有支部同学给迟到或健忘的我打电话。

        教学楼前的大草坪上有许多拍照留念的同学,大部分学位服是黑色和蓝色的,红色最少,有些同学和家长亲属一起,像是来游园。我有些羡慕他们,也不为孤身一人而沮丧。从本科起,我在外读书已十年有余,早已习惯了与孤独为邻,连寄托忧思的月亮也不再是必需品。我领过证书,受了拨穗,发言完毕从台上下来,就悄悄把衣服和帽子脱了塞回书包里。礼毕,我身穿便服与导师合影,有几位要好的本科同学问我为什么不穿学位服,他们想和穿着红色博士服的我合影。我说太热了,又重,懒得穿,已经还给了系里。

        拍过集体毕业照,我在调查问卷上的“是否需要胶装照片”一栏填了“否”,也并未在学校各处拍照留念,这场毕业季似乎与我无关。是的,我情愿像往常几年那样当个旁观者,送别同学,当学校变安静了就准备草草收拾行李回家,住两个月再回来,就像没发生任何事。

        余下几天,我和几位要好的朋友相聚,其中有些人准备离开,有些还没。我们从不同的话题聊向同一件事、同一种感情,聊到残羹,最感慨的不过是室外灼人的高温而已。大家问起彼此还有什么遗憾,我只能说学位论文中还有几处不大不小、值得修补或填充的瑕疵,可惜已来不及修改。

        我尽量说得详细具体,仿佛确有其事,使他们不得不信。

        宇宙很大,即便是某两颗无序飞行的小行星,也有可能在虚空中再度相遇,再度擦肩而过,我不能再说,只能相信可能性。

        院系大楼前有一段榕树垂映的单车路,淅淅沥沥的阳光洒在水泥路面,像下着一场黄金色的细雨。

        我想打心底记住这蓝得透彻的天空和飘浮的卷积云。五年前,我乘公交车从城轨珠海站前往学校面试,车窗外的蓝天碧海淹过眼睑,溅起晶莹的愉悦和期待。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条沿途栽满王棕的滨海公路就是闻名的情侣路。那时

        还不知道,在自己的生命中,抵达和离开在晴空下是同义词。

        从凤凰湾绕过银坑半岛便是唐家湾,此地与市区被凤凰山隔开,沿途是清静的村镇社区,海水的颜色略显浑黄,几座小小的荒岛漂在近滩的海面。记忆中那天晴朗得过分,下车后,我站在路边眺望海上清晰可见的港珠澳大桥和香港大屿山,甚至认出了位于新界屯门区的龙鼓滩发电厂,那两根时常在影视剧里出现的白色冷却塔。再往北,格力海岸的海景楼盘在烈日下像覆着银箔的悬崖闪闪发光。后来,学习压力较大的时候,我偶尔晚上会骑半个小时自行车作为锻炼,顺路到那边可以俯瞰夜景的书店闲逛。

        五年前,学校前方的海边还是一大片被蓝色围栏包裹着的工地,矗立着金属脚手架和墨绿色尼龙安全网包裹的高大骨架;对面有一块被马路分隔的池塘,不深,水边长满芦苇、斑茅之类的植物,偶尔有鹮类或其他水鸟飞过。现在,这片水域变成了学校的“内湖”,岸边堆放着翻新步道和搭造浮桥用的建筑材料。我拖着行李箱,沿一条未铺好的泥路来到教学楼前方的圆盘主广场,然后穿过横贯在两座矮山头之间的白色教学楼,抵达一片只有两层高的红砖楼群,那里是新校区规划中的临时行政区域。

        按照面试程序,个人陈述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但我很紧张,话越说越多,居然一口气讲了将近四十分钟,幸而老师们愿意让我讲下去。当天傍晚,导师打来电话询问意愿,我正在荒凉的海边踱步。时值冬季,阴天,没什么人,风夹杂着咸腥味,沙子粗得扎手,泛起泡沫的黄褐色波浪哗哗地浸漫到脚边,又悄悄退回到海里,留下石头、贝壳、海藻和少许生活垃圾,循环往复,亘古如此。我突发奇想,如果读不成书,待在海边捡垃圾也不错,至少大海和沙滩会因我的努力变得干净,这是一件随时都感到开心和满足的事情。

        我俯身抔起一团团湿沙,揉成球后奋力投入水中以示庆祝,又在沙滩上堆起堡垒,激动的心情就这样平复了。日夜朝夕之间,许多人事稀释了乡愁,悲喜时常变得如晚霞般浓烈而又易碎。那时,珠海、香洲区、唐家湾,这些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地名而已。当然,我即将再度孤身一人,在此开始漫长的博士生涯,只是除了虚幻的憧憬,那些关乎年龄、收入和前途的隐秘焦虑,在和煦的晚风和明亮的海傍街景前,或许还算不上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事。

        五年后,许多事变得具体而苦涩。工地早已变成了一排宏伟的院系楼群,红墙绿瓦,楼与楼之间铺展开大片的草地,宽阔的道路两旁栽种有王棕和棕榈。我临时起意,打消了回宿舍的念头,而是掉转方向穿过楼群,穿过一群准备拍摄毕业照的同学和家长们的中间,出了校门,再次来到唐家湾的沙滩。时近傍晚,海边很是热闹,许多赤脚的游客大桶小桶地在退潮的滩涂上赶海,大屿山和港珠澳大桥仍旧依稀可见。天上飘着几只色彩斑斓的风筝,岸边是栉比的美食摊档,人来人往,到处能闻到烤肠、柠檬茶和烧肉的香味。

        很久以后,我对此情此景的记忆仍会这般热闹吗?

        远处的堤岸堆放着形状奇异的弱波石,记忆随潮汐拍打着新落成的堤岸,下方的支柱爬满了藤壶。

        经日曝晒的沙子爽滑而柔软,抓起了也会从指缝间随风细细流逝,搓不成沙堡的形状。我趁着好天气随手拍下几张照片,把许多不认识的游客和即将冲印成记忆的海景轻轻装进手机相册。没有实体的图像,没有实物的记忆,不是每分每秒都足够真切,只是这些有和无的断续总是汇流成了一条长度为五年的时间之河,我撑着缝缝补补的帆,抵达了南方入海口的三角洲。

        海平面一线如野,没有岛屿或大陆,只能凭入夜后的星辰辨别方向。

        突然想念起每年九月返校以来的台风季,想念满地落叶枝条的校道,想念凭临窗外的风声雨声与专心写作的时日。这热闹的海滩,炎热的盛夏仍在原地静候时间的涨潮,可我终究等不到九月了。

        海风渐渐吹干了湿漉的衣衫,身体和思绪的黏腻感反倒在加重。我掉转车头骑回学校,半空中几只盘旋着白色的海鸟,谁会在意一个独自来过的人又悄悄离开了。

        大部分行李都已打包寄送回家,宿舍里还剩下不少东西。

        旧拖鞋,办公椅,发霉的置物架,过期药品,生锈的打气筒,塑料夹,水桶,水盆,衣架,没用完的牙签、洗衣液和沐浴露。卖不出去,我更无力尽数带走。

        或许可以继续对它们撒谎,假装自己只是出一趟很远的远门,时间长到要带走枕头和被褥,可我说不出口。杂物们不会说话,不会倾听,不会走动,只是待在被最后一次触摸和摆放的位置,等我某天回来后再使用。每件东西都和一段记忆有关,与手机、电脑、牙刷等日常化的工具相比,不太起眼的事物同样保存了许多细碎琐屑的记忆,区别在于,这类记忆只有看到甚至努力注视的时候才能被想起。比如,屋角的泡沫轴无疑感受过我二年级时、因为久坐导致的腰背肌肉紧张;60克装的维生素B片和某段论文难产的焦虑期,以及额头的痤疮有关。鼓包的篮球仍会记得海滨球场的马尾松,失活的弹力带也会记得晚上9:30依然热闹的田径场,还有尺寸不合,经常把稿纸和手指弄脏的笔芯。

        如今房间空了许多,他们无辜的存在反而变得异常显眼,覆满了灰尘般沉默的悲哀。我不能带走所有东西,只能任由它们几天后被舍管和校工处理掉,我不敢想象它们如何被堆放在楼下的垃圾处理站,如何被笨重的垃圾车运走,被焚烧、填埋或再利用。它们从来不是活物,却分有我的记忆,分有我的灵魂。我痛恨写作者那种无地安放的敏感,舍不得,更不愿开口说,哪怕是对这满屋杂物。

        一旦失去媒介,相关记忆只会加速滑向遗忘的深渊,永不复见。我不愿去猜哪些事物会被最先忘记,是防虫喷雾、瓦楞纸箱或是经常找不到的剪刀。我把浅蓝色的冰丝凉席睡出了一个浅浅的印子,那就像某个还在沉睡的影子代替了我,被永远留在这间单人寝室,与这些记忆相伴。从我离开到这间空宿舍的门被另一些穿着制服的陌生人用备用钥匙打开,这不过数日的孤独造成了不可逾越、不可反顾的永恒深壑。它们像被遗弃的小动物仍在屋里静静等待,而我再也买不到回程的车票。

        五年来的生活亦然。我绝无可能牢记每一寸感情在心灵表面留下的印迹,许多人和事势必因为时间的关系渐渐淡化,直至深埋记忆的海床,近乎消失。只有一株具象的、宛如珊瑚的新自我生长其上,谓之“成熟”,纹路不嫌繁复,颜色不嫌绚丽。

        甚至此刻的我也终将被未来的我忘记。

        我不愿再想,拿起扫把,把房间好好打扫了一遍。

        最后一夜,被子已提前到家了,我枕着满满当当的书包,辗转反侧到凌晨。两点左右,阳台外传来阵阵雨声,好像噼里啪啦下着碎玻璃。

        我侧躺在硬板床上,浸入最后的回忆。得知论文外审结果当天,整个大湾区都下着大雨。给家人报过喜,我伏在阳台,冒着斜斜的雨丝看风景。我住在六楼,从阳台可以俯瞰唐家湾镇。那天风急雨骤,密集的雨幕,阵阵被狂风吹成飘雾状的白色雨浪刮过街道,小镇笼罩在沉郁的灰黑色天幕下,空中不时闪电行雷。

        世界陷入白夜。街上塞满了拥挤的车辆,盏盏车灯在黑暗中挣扎蹒跚,视线远处的高层公寓几乎被水瀑吞噬。我眼前一亮,被一声夹杂着刺耳喇叭声的雷鸣打乱思绪,心中闪过奇异的想法:来珠海求学近五年,这是我初次经历如此凛冽的豪雨,脑海自然而然联想到世界各地皆有流传的远古大洪水传说。纵使深知大雨终有止息的时日,也必能像屋檐下的盆栽候来放晴那天,我仍不免天马行空地想象:如果这酷烈的雨没有尽头,整座城市都将被淹没,眼前的一切,乃至整个文明世界都在万古的洪流中沉浮不定,向着不可避免的苍凉流淌。

        能做些什么吗?

        身处那场使天地失色的滂沱暴雨时,我意识到应该为某些终将升起的白昼,为某些终将淹没的黑夜写点东西。生命会在方舟上幸存,洪水终将退去,可露出水面的大地不再是原本的模样,需要在漫长的日子里重新愈合,直到后代们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灾难。可那天,我写不出什么,或许还不是时候。直到离校的前夜——今夜,上天再次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想象和我的学校,和窗外的城镇漂泊在汪洋大海上,它们不能被形容为漫长旅程中的某位同伴,而更像是一本湿水的旧书被撇在船舱角落,也许我是最后一个翻开并阅读过的人。

        这夜不再有睡意。我翻身起床,把电脑从行李箱翻出来,伴着雨声对着纯白的屏幕打字。我没有拉开帘子,听着雨声写到雨停,写到微亮的天色从缝隙透进来。四点五十分,我走出阳台,看见云翳下方淡黄色的晨曦中隐约泛出粉红色或淡青色的奇妙色彩。五年来,我经常因为论文彻夜失眠,却也从未在这个点眺望窗外,眺望远方,眺望这奇异的天色。那遥远如幻境般的国度离眼睛如此之近,近到昨天的记忆被染上了一层往事的颜色,触之可及,我却伸不出手。

        准备走了,我哭不出来,这场凌晨的雨已替我哭过了,空气很清新。在我即将选择拥抱往事,准备赤脚踩上那些从天而降的碎玻璃之前,它们像透明的积雪融化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六点半,背起书包,拉起行李箱。洗完澡,我感觉前所未有地沉重,没有勇气在关门前最后回头多看宿舍一眼。

        我总是拖延,不愿多穿学士服,不愿多拍照片,不愿多带东西,因为我不愿离开,哪怕到最后一晚,一小时,一分一秒,也总想使这离别的时刻无限延宕下去。可是芝诺欺骗了乌龟,这一刻终于还是自然而然到来了。我没有送走任何人,反而被身后难以割舍、注定消逝的回忆相送,这是比遗忘更难受的事。

        清晨的马路空荡荡,司机开得很快,我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回头多看一眼,汽车已疾驰驶过了下个路口,把一切甩在身后。现在,我正式毕业了。

        我在手机上完成了最后几段话。

        那些不愿告别的人事骤然变得孤独,成为来日无从纾解的心悸。我想起阿米亥的《从隐基底归来》,其中一句是:“我们离去后的一天,千万年已经过去。”


【作者简介】

        周楷棋,男,1993年出生于广西,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广西民族大学。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飞天》等刊物。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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