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发《中国纪检监察报》2017年12月1日 《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9期。获 “清正家风.梦美中国”全国微型小说大奖赛特等奖（2017年）

兰竹，兰竹

大奎哥走进我家时，母亲正在给兰竹浇水。

大奎哥提着只皮箱，脸上泛着疲惫，魁梧的身材也缺少了往日的风采。

母亲慈祥地笑，说：“大奎来了啊，老姨给你做烫面烙饼、小米绿豆稀饭、醋熘红白萝卜丝。去，你先打盆水给姨父洗洗脚。”

大奎哥应着，端来水，蹲下身给我父亲洗脚。

“姨父，身体好些了吗？”
父亲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心静一身轻。我呀，乐观着呢。”
母亲说：“脚要好好洗，路要好好走呢。”

大奎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又看着母亲和面的背影，眼里有些潮湿。

母亲的双亲去世得早，母亲是跟着大姨长大的，大姨比母亲大五岁。

那时乡下的日子很苦，每年种收的几十斤芋头就是家里的稀罕物，女人坐月子才舍得吃。

大姨隔三岔五地给母亲蒸几个芋头，自己啃菜窝窝。大姨哄着母亲说：“我吃芋头反胃，你吃吧。”母亲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姨自己退了学，把母亲送进了学堂。

每天做完地里的活，大姨都要到学堂门口等母亲放学。不同的季节里会给母亲一把酸枣、一个水萝卜或者几枚小鸟蛋。大姨嫁人时，姨父比她大十几岁，大姨只有一个要求，要带着母亲进城，供母亲上学。

母亲从司法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城。母亲性格直爽，说话办事也是风风火火的。如果哪个休息日，可以听到家里咣当的声音，那肯定是母亲在做饭了。父亲说：“你母亲做顿饭就像在撵老鼠。”

母亲和父亲一动一静，相处得非常融洽。只有一次，两个人起了高腔。

父亲说：“你就别犟了，领导都有了意见，按领导的意见办就是了。”
母亲说：“领导的意见是错的我也要照办啊？这事不能通融。”父亲很无奈，说：“那是我老战友的孩子，你就别再坚持了。你不知道这后面要牵涉多少人啊，那帮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母亲一点也不让步：“我分内的事，你别管。”

那些天，父亲格外小心，母亲外出时，他总是找借口陪伴在母亲的左右。

还是出事了。一辆疾速的汽车把父亲撞入路边的深沟，父亲被送到医院抢救，治疗了三个月，余下的日子就永远与轮椅为伴了。母亲不请保姆，再忙，也要自己动手伺候父亲。母亲说，她知道那辆车是有意冲着她来的，父亲在刹那间推开了她。

大姨三十岁才有了大奎，宝贝般宠着。每年学校放假，我都会去花城看望大姨，大奎哥则来省城看望我父母，我和大奎哥成了互派大使。

那一年，我和大奎哥去河边玩，跳到水里捉鱼虾。我玩得尽兴，没注意脚下，滑入了深水。大奎哥也不会游泳，却一个猛子扎到我身边，将我托出了水面。大奎哥被人救起时，已经被河水冲出了好几里地。母亲没有责备我们，还和父亲教我和大奎哥学会了游泳。

大奎哥爱吃母亲做的烫面烙饼，绿豆小米粥，醋熘红白萝卜丝。每次来我家，大奎哥都嚷着吃烙饼。那时，大姨家的生活还很拮据，每年母亲都要把节省下来的粮食，邮寄给大姨。
大奎哥总是拍着撑得圆溜溜的肚子说：“天下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老姨做的烫面烙饼。”

大奎哥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企业，没几年就当上了企业的老板，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我家和大姨家相隔千里，大奎哥再忙，每年也要抽出时间来家里看望我父母。父亲出车祸后，治疗几乎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父亲去北京疗养、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大奎哥给出的。

大奎哥这次来，烟抽得很凶，睡得也不踏实。母亲每天都要做烫面烙饼，一天三顿绿豆稀饭、醋熘红白萝卜丝。

第五天，大奎哥嚼着烙饼，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下来。大奎哥哽咽着说：“能安安稳稳地吃一顿烫面烙饼，真的是很幸福啊。”

母亲问：“奎啊，今年多大了？”
“老姨，您忘了？我四十了。”
母亲点点头：“我没忘，你才四十岁，走对了路，能安安稳稳吃烙饼的日子还长着哪。”
月牙如钩，母亲和大奎哥谈到很晚。

大奎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还轻轻地打起了鼾。母亲就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地摇着一把蒲扇驱赶着蚊虫，直到天亮。

大奎哥走了，自己去了检察院，他原本买好了机票要去M国的。
母亲那天微笑着送走了大奎哥，眼角却泛着泪光。

父亲坐在轮椅上给一盆兰竹浇水。
母亲的名字叫兰竹，母亲是纪委书记。

【刘建超，出生大连，现居洛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主任。发表作品800余篇，著有小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没有年代的故事》《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高叫你的名字》《英雄传说》《漂亮小姨》《青涩忧伤》《绝密计划》《只要朋友快乐着》《老街故事》等16部。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河南省文学期刊奖、《小小说选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第二届、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