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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晚林:何谓读书人
星岛文学
2025-06-08 22:54:37

张晚林,号抱经堂,1968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任教,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职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著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实践——基于心性工夫之学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学”的开显历程——牟宗三精神哲学研究》《行道者、弘教者与整治者——先秦儒学宗教性内涵演进之脉络研究》《荀子译注(选本)》等。

何谓读书人

张晚林

题记:在知识爆炸、信息充斥之今天,吾人只能说掌握各种技术与信息之识字者越来越多了,但这样的识字者,可能完全跟读书人没有关系。因此,误今之识字者为读书人,无异于莠之乱苗、紫之乱朱、郑卫之乱雅也;是之不辨,必致于世间无真正之读书人,罪莫大焉。故何谓读书人,诚不可不辨也。吾人先总括大义,所谓读书人,须具有以下五种品质:一曰古典之情怀;二曰优雅之气质;三曰田园之生趣;四曰圣贤之志识;五曰原始之宇宙悲情。

旧时之中国,以农耕为主业,经济发展缓慢,物质较为匮乏,糊口尚难,科举以求取功名者,不过极少数人耳。故旧中国,读书人甚少,特别是在农村,此种情形尤为普遍。像吾之父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之农民。

如今之中国,随着经济之快速发展,有条件上学的人越来越多,纯粹之文盲已极少见。据相关统计,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超过50%。近年来,随着硕士、博士研究生之扩招,高学历人才日趋普及。

两相计较,差别甚大,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了。何也?个中关键乃是,误识字者为读书人也。读书人与识字者辨,其义甚严,不可诬也。

此正如会讲课者不必就是老师一样,因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故会讲课跟老师可能完全没有关系。荀子曰:“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荀子·致士》)会讲课,不过博习演绎之能较强耳,何关师道?!同样,识字者未必是读书人。

在知识爆炸、信息充斥之今天,吾人只能说掌握各种技术与信息之识字者越来越多了,但这样的识字者,可能完全跟读书人没有关系。因此,误今之识字者为读书人,无异于莠之乱苗、紫之乱朱、郑卫之乱雅也;是之不辨,必致于世间无真正之读书人,罪莫大焉。故何谓读书人,诚不可不辨也。

吾人先总括大义,所谓读书人,须具有以下五种品质:一曰古典之情怀;二曰优雅之气质;三曰田园之生趣;四曰圣贤之志识;五曰原始之宇宙悲情。

读书人须有古典之情怀

所谓“古典”,有两个基本之维度——“古”与“典”。“古”代表时间上的赓续性,“典”代表价值上的典范性,二者可谓相得益彰,即若无时间上的赓续性,则价值上的典范性就体现不出来;同样,若无价值上的典范性,时间上必无赓续性之可言。

正因为这种赓续性有价值上的保证,于是,古典的阅读者就不会是一个孤立之个人,而是有深厚之历史传统盾其后,这里面可引发无限之情思、感念、责任与担当。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此就是孔子因古典而引发的情思、感念、责任与担当。黑格尔说:“我们之所以是我们,乃是因为我们有历史。”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在赓续性的古典中才能成为一个立体之人而站住自己,不然,只不过是一个孤立漂浮的点状之人,点状之人必难有责任与担当。

古典既具时间上的赓续性,又具价值上的典范性,使得每一个民族之经典著作并不多,这才使得读古典之人才是真正之读书人。因为为数不多之古典已不是一般的书籍,其历史赓续性使得古典代表着一种精神与价值,而不只是一种文字流传物。

这样,读古典的人以阅读古典自身为目的,而没有什么外在的目的,如是,阅读古典之人就成为真正的读书人。即使一个人识字少,但若其面对的始终是古典,就可算是阅读少之读书人,而不会沦落为识字者。

当书籍仅仅成为一种文字流传物的时候,而阅读者之所以阅读,仅希望获得其中的技术与信息,既得之,又弃之如敝履。如此,则书籍仅仅是文字流传物,人们阅读之,唯是以文字为桥梁或工具,其意则在其中之技术与信息耳。

而技术与信息总是辗转流变的,于是,文字随之亦辗转流变,故若书籍只是文字流传物,则无所谓经典问题。因此,书籍固然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文字流传物,而不是古典。文字流传物固多,但古典不多。

若阅读者只是读文字流传物而不是古典,则他书籍读得再多,也不过只是识字者,而不是读书人。这样看来,现在的博士教授,若无古典情怀,即便令名殊荣甚多,亦不过一识字者而非读书人,其理岂不甚明焉?!

读书人须有优雅之气质

古典不是承载技术与信息之文字流传物,而是一种精神,而精神总是具有不变的形上性,故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总少不了这种精神性之形上关切。平素吾人常言之优雅气质,乃切就这种形上关切而言的。

古人释“优”为“渥也,宽也”;释“雅”为“正也”。吾人知道,经验世界总是博杂而流变的,一个沉湎于经验世界的人,依柏拉图的看法,只能拥有意见而不可能拥有知识。

不惟此也,一个沉湎于经验世界的人,亦不可能具有优雅之气质;因为经验世界的博杂逼仄使得他不可能“渥宽”于其间,故难“优”;而经验世界的流变纷乱使得他不可能“正”定在一个方向上,故难“雅”。是以识字者是不可能具有优雅气质的。

读书人则不然,其精神性的形上关切使得他脱离了经验世界的博杂与流变;不博杂而逼仄,故可宽也优也;无流变而纷乱,是以正也雅也。因此,优雅气质绝不是华丽充裕的富贵气,而是能够体会玄远之精神。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正体现了读书人的优雅,但这优雅不是在“闹”中取“静”,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一种体会玄远之精神,也就是一种形上关切。

一个人能够在“闹”中取“静”,固然不易,但这依然可能只与个人的生命气质相关,此乃天定而偶然者,与读书无关。而体会玄远之形上关切则必须来自古典,因为古典以其赓续的价值性提供了这种超越之精神传统,故优雅必然属于读书人之事。“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是读书人之相遇与优雅。

读书人须有田园之生趣

读书人固然须有体会玄远之优雅气质,这里虽然少不了必要的形上关切,但既曰优雅,则其底蕴一定是生活的、实践的,而不是纯粹哲学的、思辨的。因为纯粹哲学的思辨之形上关切可以产生俊逸冷僻的思想家,但产生不了优雅的读书人,故优雅者一定是仁爱而走向自然万物的,是以《中庸》讲“极高明而道中庸”。

优雅者虽是生活的、实践的,但绝不意味着沉迷于经验世界的博杂与流变中,而是皈依田园之生趣中,直接面对万事万物之生意。“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即此意也。“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二程遗书》卷三)又:“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二程遗书》卷二上)

古代的读书人都是能够真切地体会得到这种田园之生趣的,当读书人变为识字者的时候,这种生趣自然就消失了。当今之世界,旅游业发达,很多人喜欢游览名山大川,观赏花草树木,这是否也是一种田园之生趣呢?非也。

这只能算是一种游冶闲散之生活情调,与田园之生趣无关。田园之生趣乃是一种古典之精神,故田园之生趣又必然关涉另一种价值——乡土情结。乡土,特别是在中国,代表着一种原始而古典的精神,其中有风土、人情、宗庙、祭祀,等等。

一言以蔽之,田园之生趣开启了一个哲学性的生活世界,唯有这样的世界才能造就真正的读书人。故古代之读书人基本都出自乡土,现代社会因为失去了乡土意味,或者说没有了乡土情结,则所培养的人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技术意义上的识字者,而不是读书人。

所有的哲学性生活,无论是什么形态,必然具有根基性的形上关切,而这种根基性的形上关切作为一种生活形态,不可能骤然出现,必然来自赓续性的传统,即来自古典中。浸润于古典中的读书人,其生活亦必然是这种乡土性的哲学形态。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若没有根基性的形上关切,则所有这些依然还是陶渊明所说的“尘网”与“樊笼”,何来“生趣”可言?一旦有了根基性的形上关切,则狗吠与鸡鸣都是一种“生趣”,这是一种哲学性的“观看”。

读书人须有圣贤之志识

阳明先生(即王守仁)十一岁时寓京师,一日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王阳明全集》卷三三)此一精妙之问答,遂成学界之美谈。

“读书学圣贤”,非阳明先生个人之理想,乃读书人必有之志识与境界也。居常以为,圣贤总是高远而不可及的,实则这只是玄思地推想圣贤,而不是笃实地学做圣贤,果尔,圣贤永远只是在玄思中虚高,而不能在践履中平实落地。

前面提到过,真正的读书人必有田园之生趣,但此种生趣不是一种热爱自然之个人情调,而是一种哲学性的“观看”。此种“观看”又被称为“曾点气象”。《论语·先进》载:“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为曾点之志识。此志识得到了夫子的“喟然”感叹与认同,这是对圣贤之志识与境界之最好描绘。

圣贤之志识与境界不过如此:成就自己,且万物在其中得其生,遂其欲,自然天成,和乐舒畅。《中庸》谓之为: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最后至“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也。

古代之读书人都能体此境界:“二月二十八日,晴色甚佳,写诗外南轩。岚光日色,昽映花木,而和禽上下,情甚畅也。值此暮春,想昔舞雩,千载之乐,此心同符。”(吴与弼:《康斋集》卷一一《日录》)“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王阳明全集》卷一九《诸生夜坐》)

生机畅达,天人嘉会,真情贯其间,密意润其中,此即天地气象。扬子云曰:“观乎天地,则见圣人。”(《法言·修身》)程伊川又曰:“观乎圣人,则见天地。”(《河南程氏外书》卷一一)可见,圣人与天地是相互通达的,圣人即天地,天地即圣人。

圣人固修养高、践履实,亦不过是尽性达情、德合天地耳,岂能人为地添加些子。夫子之志亦不过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伊川先生却称之为“天地气象”。既曰“天地气象”,而不是一般的世俗伦理学,则必有尽性成物的形上关切,或者说,尽性成物自身就是一种形上关切,不然,“安”“信”“怀”不过是一种世俗的关怀,与尽性成物远矣。

关心民瘼、体恤疾苦,此种世俗之关怀固然重要,但这主要是政治家之事、道德家之事,读书人不应该仅限于此。读书人面对的是世界万物,在其原始之宇宙悲情中,欲遂万物之生而得万物之正,这是生命自身充实不可已之愤发,无关乎学识、规则与概念,故谓之气象。

是以,读书人在乎的是气象,而识字者在乎的是学识。今人总以为,温饱尚未解决,如何谈圣贤与气象?其实,这只是经济家言、政治家言或道德家言,真正之读书人从不以此为条件。读书人在其固有的原始宇宙悲情中,直接就具有圣贤之志识,亦直接在通往天地气象之旅途中。

读书人须有原始之宇宙悲情

读书人固然是读古典之人,然世间读古典之人多矣,未见得俱能成为读书人。像如今某些修学历之博士、评职称之教授,他们亦读古典,甚至研究细密,著述等身,然不能得古典精神之万一,故终究是以古典去换取学历与职称,此辈不过识字者耳,焉能谓之读书人?

是以读书人固须读古典,然其根本处不在读古典。若没有原始之宇宙悲情,则生命没有动力与光照,是之无有,古典即转为文字流传物,读古典者亦即刻变为识字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此非一般偶然之观感,乃夫子原始之宇宙悲情之愤发。

这里有不尽的悲感、温情与密意,亦有无限的靡常、生死与永恒,它超越了时空而直达道体自身,然后给人以慧眼与灵根,进而开启仁爱与关怀。此是直接而触发的,无关乎读书。但读书人若无此种触发,所有的书籍不过是文字流传物耳。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临江仙》)这是在原始之宇宙悲情中,把世间纷繁博杂流变之事转化为一种轻松之艺术观照,得亦不喜,失亦不悲,相逢一笑泯恩仇;世事固显寂有流变,但人生并无悲欢得丧;肉体固有生死轮回,精神已自永恒不灭。

原始之宇宙悲情,就是“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明儒学案》卷一二《浙中王门学案二》)。有此一点灵明,则“天地变化草木蕃”;无此一点灵明,则“天地闭,贤人隐”,世间必无读书人。

古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有以上五种品格,自可获此高评;若读书人下移为识字者,而识字者不过是技术与信息之获取者,自身即沦为下品,焉能获此高评?!

古人谓读书种子,读书人之所以是种子,盖弘道翼教、移风易俗、正心淑民,端赖此也;识字者不过职业人,赚钱以养身家者耳,与斯何干?故读书人与识字者之辨,岂不大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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