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假的最后一天,刚吃罢早饭,志刚就背着包袱、书包和装满咸菜的瓶瓶罐罐像驴一样闯进宝根家大门,看到宝根正准备跟老父亲一起下地,便大声嚷嚷:“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去学校?老师放假前可说了,麦假后开学第一天就月考,你不用复习了?”父亲听到他说这话,赶紧把宝根手里的木锨夺过去:“学习重要,场里剩那点活儿好弄,你去学校吧。”宝根只好支支吾吾答应着进屋收拾东西。
宝根清楚地记得,放假前,老师说的是开学第一周的周五月考,志刚这小子估计是想早走半天偷懒。
现在的孩子只知道暑假、寒假,我们那时候还有麦假、秋假,而且麦假长达半个月,秋假几乎一个月。千万不要羡慕我们,因为多出来的这两个假期对我们来说是最苦、最难熬的时光。
焦麦炸豆的季节,活儿撵人。一个麦假就能让人脱层皮,割麦,拉麦、打场,上垛,扬麦,晒麦,上公粮……如果墒好,还要抢种玉米、耩黄豆、压红薯。那时候一个村有一两台拖拉机,都是生产队的,请拖拉机干活不仅要去县城灌柴油,还要割肉买菜打酒陪吃饭,要承人情,算下来也不划算。所以,除了光棍五郎神儿,普通家庭所有活儿都是靠人工。家里就把我们这些十三四的半大孩子当大人使唤,每天天刚亮就要下地,中午饭一般都是顶着日头在地里吃,吃完继续干,直到天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收工,千万别有月亮,如果是月亮头,晚上还要接着干。往往是二半夜才到家,累得躺在草席上就不想动弹了。
秋粮虽然不用像收麦那样抢收,但是地里活都拖拉,更让人烦,又是玉米,又是豆子,还要刨红薯、打芝麻,犁地……只一样玉米就能把人折腾死,掰玉米,剥玉米,辫起来上架,砍玉米杆拉回家,还要刨玉米疙瘩,哪个步骤都少不了,晚上一有空闲,父母还会拿出来一个大簸箩放在面前,让你拧玉米,反正是脚停手不停、手停脚不停。
宝根和志刚慌慌张张出村,还没到村口,就看到秀芹、建国、春生、宝根在小桥旁的树荫下叽叽喳喳。尽管同在一个村,但是麦忙天里只顾各自干活,谁也没见过谁。走近互相打量,都哈哈大笑,一个个都被晒的黑不溜秋的,最可笑的是秀芹,她不仅黑里透红,辫子里还插着几根碎麦秸。
志刚拍着春生的肩膀说:“这事儿我干哩不赖吧?我昨天晚上都把行李收拾好了,早上挨个儿叫你们。”
春生向他伸出大拇指:“还是你小子猴跳,你咋就不能把这些聪明劲儿都用到学习上嘞?”一句话,把他噎得直翻白眼。
一路打打闹闹来到学校,收拾好寝室里的床铺,他们来到教室。教室里乱哄哄的,同学们正聚在一起,比看谁晒得黑。
建国把袖子撸到肩膀头:"看看我这膀子,黑白分明!"果然,他那胳膊上半截黑得发亮,下半截白生生的,像根没烤熟的玉米棒子。
"你那算啥,"谷小雨扒拉开衣领子,"看我这儿,都晒秃噜皮了!"红彤彤的皮肤上翘着几片白皮,一搓就掉。
教室里笑声不断,平时最喜欢凑热闹的马小虎却趴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脑袋埋在胳膊弯里,一声不吭。
"小虎,咋啦?"志刚走过去推了推他,"麦假在家享福享过头了?"
马小虎抬起头,眼圈红红的:"享个屁福!我姑父闪住腰了,七亩多地还没种上秋呢!"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马小虎的姑父就是我们班主任马老师。
"咋弄的?"宝根蹲到马小虎跟前问。
"起场时候使劲儿大了呗,"马小虎抹了把脸,"他现在腰跟断了似的,站都站不直。我帮大姑把麦子收完入了仓,累个半死,可种秋这活儿……"他嗓子眼哽住了,"我姑一个人在地里点玉米呢,这都三天了……"
"那……要不,咱去帮帮忙?"志刚挠挠后脑勺。
"别乱来!"建国猛地站起来,课桌哐当一声响,"周五就月考了,你们麦假谁复习了?我连二元一次方程都快忘光了!"
春生也跟着点头:"就是,马老师平常对咱们又不好,不是罚站就是请家长……"
小虎的眼圈红了。马老师很严厉,上学期春生作业没写完,他让宝根在教室后头站了一上午。可去年春生发高烧,也是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把宝根送到乡医院的呀。
"马老师当篮球裁判可从没偏过心。"小雨突然插嘴。
"他备课可认真了,"文辉小声补充,"我上次去办公室,看见他教案本上写得密密麻麻的。"
教室里又安静下来,窗外操场上有麻雀在觅食,成群成队,蹦蹦跳跳。
"要不……"光耀咽了口唾沫,"晚上去?咱白天上课,晚上干活?"
小虎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光:"真嘞?"
"疯了吧你们!"建国拍着桌子,"月考考砸了咋办?"
志刚把课本往桌上一扔:"咱都知道,趁墒抢种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种不上,马老师家这一季秋庄稼可就抓瞎了!俺爹说,地就是咱哩命根子,咱做人不能忘本!"
宝根举起手说:“谁去谁举手报名,受处分不准埋怨,不去的在家好好复习准备考试,谁也不准说出去,否则……”他凶狠的目光扫过教室。
大多数同学都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建国举起手的时候秀芹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放下,拿起笔开始写作业。春生缓缓把举手举起来,谁知道举到半途换成了挠头的动作,嘻嘻笑着说:“我、我挠挠头,我也想去,不过考不及格俺爹他真揍我。”见没人理他,讪讪地拿起书挡住脸。有六个人把手举得高高的:赵宝根、何志刚、谷小雨、何文辉、程光耀、马小虎。
那时候,同学们都住校,不请假不准离开学校,没啥合适理由即使请假也不会被批准。晚自习放学后,他们等寝室长谷小雨把寝室门打开,交代好熄灯工作后,六个人从学校后墙翻了出来。
马老师家就在附近村上,马小虎在前头领路。那晚的月亮特别亮,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腿和布鞋。
马老师家是三间红砖大瓦房,院里堆着一大堆还没剥皮的玉米棒子。师娘正烧火做饭,水蒸汽从灶火冒出来,弥漫着红薯的甜香。
"大姑!师娘!"小虎喊了一嗓子。
门"吱呀"开了,师娘端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光下她愁容满面。"小虎,他们是?"师娘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声音有点颤抖。
"姑父让我们来的,"小虎撒了个谎,"说您一个人忙不过来。"
师娘手里的灯晃了晃:"这……这大半夜哩,咋好意思……"
"两亩黄豆,一亩红薯,四亩半玉米。"志刚像背课文一样报出来,"小虎给我们说过了,有几块地?恁说咋干就咋干。"
师娘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哽咽着说:"黄豆得先耩……就两块地,一块三亩在南洼,要种黄豆和红薯,一块四亩半在罗圈湾儿,种玉米。"
“那要先犁地,南洼种黄豆和红薯的地一定要犁,罗圈湾儿那地直接麦茬垄里点玉米就行。今天晚上咱先犁地,坷垃打喽,地耙出来,红薯垄给起好,明天晾一天,明天晚上耩黄豆、栽红薯苗。”志刚经验老到地一边说一边问师娘“黄豆种子和红薯苗都准备好没有?”
得到师娘的准确答复后,志刚把正准备睡觉的老黄牛牵了出来,罩上牛笼嘴,装上牛梭头,套好架子车,把犁铧和打坷垃的工具都丢车上,坐在车辕上赶着牛出发了。师娘死活不坐牛车,说是让牛省点劲儿,今晚它还要干半夜活儿呢。她一路小跑走在前面,小雨他们几个也只好跟在车后面,一行人在月光下沿着田间小路来到南洼。
那晚的月亮很给脸,把整个旷野照的如同白昼,场光地净的时节,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光秃秃的,这里一堆、那里一片的坟地格外显眼,坟地上茂盛的柏树让人感到阴森恐怖,偶尔有野兔箭一样从不远处掠过,远处传来猫头鹰“咕咕咕”“哈哈哈”的可怕叫声。何文辉躲在程光耀身后,吓得不敢往远处看,几个人都笑话他胆小如鼠,其实,大家心里都发怵。看着大家哆哆嗦嗦的样子,师娘笑了笑说:“不用怕,这一片地里很干净,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脏东西。”但是,我们从她躲躲闪闪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她也很害怕。
害怕归害怕,来都来了,肯定不能怂,更何况有这么多人?于是,志刚和宝根挽起裤腿,给牛套上犁开始犁地,宝根牵着牛鼻绳走在前面,志刚在后面压着犁,顿时“嘚……嘚……”、“喔……喔……”、“驾……驾……”的声音回荡在旷野里,剩下的人和师娘一起抡起木锤、钉耙、镢头、锄头等五花八门的工具,跟在后面把犁出来的坷垃打碎成细土,随着热热闹闹的干活声此起彼伏,都忘记了害怕,整个田野开始欢快起来。
犁完地,把红薯垄起好,天快亮了。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他们把牛和工具送回家,七手八脚打了井水冲洗干净,帮师娘把牛喂上,这才返回校园。小雨在寝室门上“嗒、嗒嗒......”敲响预定了的暗号,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志刚上前咚的一脚便踹开了门,把从熟睡中惊醒的同学们都吓得用床单蒙住头,谁也不敢吱声。
第二天晚上,仍然是志刚和宝根搭档耩地。"扶耧可是技术活。"套好了耧,师娘怕他们不会耩地,在旁边现场指导:"得先调漏口。"她枯瘦的手指拨弄着耧斗底下的木片和耧腿上的小铁片:"墒情好,漏口调小些,一亩地十二斤种就够。"
宝根赶着牛走在前头,牛蹄子踩在松软的土里,发出"噗噗"的闷响。志刚扶着耧,师娘在旁边教:"手腕得晃起来,像这样——"她做了个左右摇摆的动作。耧铃叮叮铃铃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在深夜的旷野上格外清脆。"走直线!对……对……"师娘喊,"耧歪了苗会窜垄。"
师娘又过来指导栽红薯苗:"一个人刨坑,一个人栽苗,两个人挑水。"师娘分配着,声音比昨天轻快了很多。"浇透水才能活。"师娘提着马灯来回检查,灯光下,新栽的红薯苗排得整整齐齐。
小虎和光耀从地头水井里打水,扁担压得肩膀通红。水桶晃悠着,洒出来的水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一地珍珠。
月亮越爬越高,他们的影子越来越短。到后半夜,大家的眼皮开始打架,扶耧的志刚胳膊直打颤。小虎从家里提来一瓦罐凉开水,大家轮流对着罐子口"咕咚咕咚"灌。
凌晨三点,最后一垄黄豆终于耩完时,一亩红薯苗也种完了。回学校的路上,大家唱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惊起了田野里睡觉的鸟雀,扑棱棱向月亮飞去。
连续奋战两个晚上,几乎没有怎么睡觉,都困得不行。第二天早自习,大家的脑袋都像灌了铅,眼皮千斤重,课本上的字变成了会爬的蚂蚁,一行行越来越模糊。
"赵宝根!"马老师的教鞭"啪"地敲在宝根课桌上,"昨晚上做贼去了?"宝根猛地抬头,嘴角还挂着口水。马老师今天穿了件白衬衫,可腰还是弯着,左手一直撑着后腰。
"我……我……"宝根瞥见前排的志刚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冒着泡泡。
"起立!"马老师用教鞭指着门口,"你们几个上课睡觉的都给我站后墙去!"六个人在后墙站成一排,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小虎轻轻对大家说:"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看他那腰……"马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粉笔断了好几次,他弯腰捡粉笔头时,眉头紧皱着,呲牙咧嘴。
"今晚点玉米,"志刚小声说,"早点收工,实在是顶不住了。"
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崔校长亲自代课。志刚强撑着不睡觉,把圆规尖抵在大腿上,一打瞌睡就扎一下。
"明朝的科举制度……"崔校长的声音忽远忽近。突然"咣当"一声响——宝根连人带凳子栽倒了,手里还握着半个馒头。
"赵宝根!"崔校长眼里射出两道寒光,"站起来!"
宝根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说说,八股文分哪几部分?"
春生悄悄向他比划着"八"的手势,他眨巴着眼:"八……八……"
"八什么?"崔校长走近他。
"八亩地!"宝根脱口而出。
教室里炸开了锅,同学们哄堂大笑。崔校长的脸黑得像锅底:"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
第三天晚上种玉米时出了岔子。下午刚下过雨,地里湿漉漉的,一脚下去能带起二斤泥。
"三个人刨坑,三个人点种。"师娘教我们,"一个坑两粒种子,深浅要一致。"
志刚刨坑最卖力,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到土里。可到后半夜,他动作越来越慢,最后一头栽在了地垄上。
"志刚!"宝根扔下锄头跑过去。
月光下,志刚脸色煞白,手心里全是血泡,已经磨破了。师娘用衣角给他擦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孩子们,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
"那不行!"宝根把一身泥的志刚扶到田埂上草蒲团里躺下,"恁去烧点水,我们接着干。"
第四天晚上,大家的体力应该是达到了极限,主要是没睡好。宝根的腰酸得直不起来,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师娘提着马灯站在地头,旷野里,她的身影在亮光里像幽灵。
"最后一晚了,"小虎给大家打气,"种完俺姑给咱们烙油馍吃!"
月亮钻进云层里,地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师娘掌灯走了过来,在他们前面亦步亦趋。远处传来闷雷声,要下雨了。
"快干!"志刚哑着嗓子喊,"今晚无论如何也得种完!"
雷声越来越近,闪电照亮了一张张沾着泥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