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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斐:李白在安史之乱中的艰难抉择与困境
古籍
2024-11-25 01:50:59

天宝二年(743),光弼为父守丧甫毕,即被朝廷起复为宁朔郡太守,自是又不少论家和文学史家持有这样一种见解:李白的主要活动在安史乱前,杜甫的主要活动在安史乱后。其实,李白在安史乱后的作品,不仅是他自己创作的高峰,其成就之辉煌,在同时代所有作家当中,恐怕也只有杜甫的同期作品堪与媲美。

李白在安史之乱当中的积极活动,是从参加永王水军开始的。不过,在此之前,这次社会动乱已经在他的作品当中得到了鲜明反映:“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一输一失关下兵,朝降夕叛幽蓟城。”他当时身在南方,可是,即使幻想和仙人悠游太空时,也仍然看见沦陷区的景象:“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种情况使他产生爱国主义的激情:“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在同首诗中紧接着又说:“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在另首诗中也说“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因为自己无法有所作为而对统治者充满怨恨!无可奈何,于是上了庐山,“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这其实是愤激之反词。失望之余,永王李璘“辟书三至”,当然是一拍即合!可是,关于李白参加永王水军,千二百年来,不是说他“从逆”,便是说“当由迫胁”。

其实,永王起兵是否有野心,在我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历代封建皇朝的皇位继承一向不稳,唐肃宗李亨自己便是趁安史之乱自动即位的,即使李璘有意同他争夺,也很难说谁正谁逆。要之,李璘起兵是以抗敌为号召,李白也是为抗敌参加其幕府。至于为李白开脱的“当由迫胁”说,也站不住脚。李白自己确曾说过他之从璘系由“胁行”“迫胁”,一是在他刚从狱中获释向皇帝陈情的奏表中,一是在他刚从流放途中获释归来写给一位地方大员的诗中;既然他的入狱和被放均因从璘坐罪,而上述表和诗又都是为了得到朝廷任用,难道他能把自己的从璘说成“自愿”?“胁行”“迫胁”显系托词。至于李白从璘的真实思想,还是由他自己的作品说明吧:

月化五白龙,翻飞凌九天。胡沙惊北海,电扫洛阳川。虏箭雨宫阙,皇舆成播迁。英王受庙略,秉钺清南边。云旗卷海雪,金戟罗江烟。……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

前面描写安禄山叛乱称帝、两京陷落、皇帝逃跑以及永王引师东下的形势,后面抒发他以身报国和功成身退、不受爵赐的崇高抱负(以鲁仲连自比),语言简洁、形象生动,洋溢出少有的舒畅心情,其原因便在“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现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在永王幕中还曾写下不少风格明快的短诗,来讴歌这支抗敌平乱的队伍并抒发自己的抱负,如: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浔阳。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同上其三)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同上其五)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麾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同上其十一)

“为君谈笑静胡沙”“指麾戎虏坐琼筵”,都是说一举建立奇功,颇有些纵横家作风,这在李白是一贯的;可见他参加永王军队是抱有极大希望,并且是有信心和决心的。“秋毫不犯三吴悦”,不管是否如实,总是说明他很看重永王的军队,他要依靠这支军队平定叛乱、光复两京。“国耻未雪,何由成名!”这种乐观、豪迈的爱国热情,代替了他原来那种因政治失意而来的忧郁与愤怒,成为这时期作品的感情基调。可是,这时期很短。永王军队终因唐皇室内部矛盾被击溃,李白无辜受累,从此蒙上不白之冤。他在《南奔书怀》中对永王兵败情形作了生动描述,对这种自相残杀的行为极表愤慨,诗末云:“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事后又有《上留田行》以拟古和寓言形式伤悼永王被杀,并对肃宗李亨进行了尖锐谴责;其中“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当为永王兵溃写照。但把李白在永王兵败以后的悲愤心情表达得最充分、最动人、最完美的,还是入浔阳狱后在狱中所写的《百忧章》和《万愤词》。

共工赫怒,天维中摧。鲲鲸喷荡,扬涛起雷。鱼龙陷人,成此祸胎。火焚昆山,玉石相磓。仰希霖雨,洒宝炎煨。箭发石开,戈挥日回。邹衍恸哭,燕霜飒来。微诚不感,犹絷夏台。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万愤结缉,忧从中催。金瑟玉壶,尽为愁媒。举酒太息,泣血盈杯。台星再朗,天网重恢。屈法申恩,弃瑕取材。冶长非罪,尼父无猜。覆盆倘举,应照寒灰。(《上崔相百忧章》)

海水渤潏,人罹鲸鲵。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齐。何六龙之浩荡,迁白日于秦西。九土星分,嗷嗷悽悽。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恋高堂而掩泣,泪血地而成泥。狱户春而不草,独幽怨而沉迷。……树榛拔桂,囚鸾宠鸡。舜昔授禹,伯成耕犁。德自此衰,吾将安栖?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子胥鸱夷,彭越醢醯。自古豪烈,胡为此繄?苍苍之天,高乎视低。如其听卑,脱我牢狴。倘辨美玉,君收白圭。(《万愤词投魏郎中》)

前首以共工折维、鲲鲸扬波起兴,通篇四言,气势雄伟,极言无辜被刑的悲愤。历数李广、鲁阳公、邹衍故事,均为说明精诚能以感天;可是苍天并不为他的精诚所动,以至仍旧被系狱中。后首开始先描绘当时逆胡叛乱、皇室播迁、国土残破的凄惨景象,紧接着抒发个人的痛苦,呼天抢地,既怨且怒!这两首诗,一“上”一“投”,均为使对方替他推覆清雪,按说语气应该缓和一些。值得赞叹的是,他不惟毫不掩饰自己的百忧万愤,还向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当权者挑战。在《万愤词》中最显明:举伯成因夏禹施赏罚而退耕的典故,实为谴责当权者对他用刑;举伍员、彭越的典故,则为谴责当权者残害功臣;“树榛拔桂,囚鸾宠鸡”,你们的社会原是如此呵!更为可贵的是,他的“济世”热忱并未因此泯灭,在狱中还读《留侯传》并鼓励青年投军抗胡。狱中生活不过一年,他被领兵路过浔阳的御史中丞宋若思释放,立即又加入宋的幕府,参谋军事,随军到了武昌,准备赴河南抗敌;这应当算是李白在安史乱中第二次投军。他在宋若思幕府曾以宋的名义向肃宗奏表自荐,还留下其他四篇诗文,“戎虏行当剪,鲸鲵立可诛”,似乎又恢复了在永王军中那种乐观豪迈的心境。

大约那份奏表没有发生积极的作用,事过不久,李白便被定罪长流夜郎。从离开宋的军队到被放之前的卧病期间,他还曾向当时的宰相张镐求援,赠给张两首激昂慷慨的长诗:“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其事竟不就,哀哉难重陈!”“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这样大声疾呼,仍旧毫无效果,终以从璘被放。在将近一年半的漫长流途中,他写下了不少诗篇。这些诗一般都比较短,大都是即景生情,抒发当时的忧伤:“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谁念刘越石,化为绕指柔”,“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自身的不幸处境,使他想起刘越石的名句,想起屈原和贾谊,心情忧伤而又无可奈何,从中感觉不出他惯常那种激越的情绪。

流放途中他很少谈政治,偶有例外,那方式也和过去迥然不同。如至德二载十二月朝廷因玄宗返长安“赐民酺五日”(许百姓聚会宴饮五天),时李白已被放,有《流夜郎闻酺不预》一首云:“北阙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窜遐荒。汉酺(此先例由汉文帝始,故云)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既有讥刺,又为抒情;两相对照,感人至深。整首诗的情绪显得非常平和,又使人想起朱熹所说的“雍容和缓”;也许是深沉和更加成熟的表现吧!但读了这样的作品,不禁产生一个疑问:诗人积极干预现实的热情是否已从他心中消失了呢?这个问题可以从他以后的作品中得到解答。李白于流放途中遇上过两次全国大赦,前次因肃宗册立太子,他是“遇恩不沾”;二次因关内大旱,总算把他也赦了。当时他正逆水上三峡,到了巫山,“凤凰丹禁里,衔出紫泥书。昔放三湘去,今还万死馀!”到底是喜悦还是悲愤?这是很难说的。不过,这次变化又将在他的生活和创作中掀起新的波澜,则是肯定的。下面是他遇赦时写的一首诗:

……鲸鲵未剪灭,豺狼屡翻覆。悲作楚地囚,何由秦庭哭!遭逢二明主,前后两迁逐。去国愁夜郎,投身窜荒谷。半道雪屯蒙,旷如鸟出笼。遥欣克复美,光武安可同。……愧无秋毫力,谁念矍铄翁?弋者何所慕,高飞仰冥鸿。弃剑学丹砂,临炉双玉童。寄言息夫子,岁晚陟方蓬。(《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

你看,他刚获释,便又开始谈政治,谈国家大事!自比申包胥,是为说明他有坚贞的报国志向,被囚被放实出无辜,并同两个皇帝的弃国逃跑形成对照;举汉光武,是为说明光复长安,理当如此(不能像汉光武那样迁都);自比年老请征的马援(矍铄翁)是为说明自己老而报国之志未衰;“弃剑学丹砂”“岁晚陟方蓬”,一方面固然是已经有过陷身罗网的教训,因此幻想如鸿鹄高飞,使弋者无从施巧;但主要还是由于预感到统治者不会用他,“谁念矍铄翁?”以后的事实证明他这预感是对的。但又有什么要紧?既然积极干预现实的热情又重新在胸中升起,自有其发挥作用的地方!李白自己说:“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1流放释归,年近六旬,但创作力空前昂扬,沿途写下了无数充满抗争激情的杰作,这才达到他一生创作的光辉顶峰;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无疑是这顶峰的标志。这首玮丽瑰奇的鸿篇巨制,可当作李白自传读。兹分段摘引如下: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

首段说政治抱负并前期行事,辞情豪放,矜而不持。“结发受长生”是假,“颇穷理乱情”是真。“九十六圣君”指历代帝王,浮名虚挂,却使他想起争夺天下古今不免;这就是下面所说“试涉霸王略”和兼习文武的根据。用“学剑”和“为文”概言入京前的经历,既不谈学仙,也不谈游山玩水,便说明他的真实抱负在从政(学剑、为文均为从政做准备)。关于两年宫廷生活,他认为“儿戏不足道”!用轻蔑替代愤慨,这是思想上的成熟,同时也是对过去某些作品中流露出的虚荣心的克服。可是,一想起壮志未酬,又难免痛心。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此段说他到了当时东北边疆,亲见安禄山势力坐大(执政者养痈已成),知其必叛,而又无法进言,无能为力;缅怀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延纳贤才,也就是谴责唐玄宗不重视贤才;“乐毅”句是为他辞朝辩解。李白自去朝至安禄山乱前十年间,足遍半个中国,此处仅举北游幽燕一段,值得注意。《赠宣城宇文太守》(作于乱前二年)云“怀恩欲报主,投佩向北燕”(其实他是在“投佩”八年之后才去的),可见去那里并不纯为游览和打猎,实有政治目的;当时所作《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中亦有“方陈五饵策,一使胡尘清”句,亦可证。

炎凉几度改,九土中横溃。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如犬羊,忠谠醢与菹。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他的担心终成事实!此段描写安史之乱:在这场使人惊心动魄的社会大动荡当中,无辜的人民深受其难;国命所悬的大将开关降敌;而酿成这场大难的罪魁(“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已明)却临危逃跑。这不但是关于当时社会状况的一幅相当全面生动的缩写,还表明李白爱国主义具有同情人民和仇恨统治者的鲜明立场。

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

此段言永王李璘出征和他自己从璘前后的遭遇。他说李璘治军不如齐桓晋文严明、所用将帅亦属熊虎之辈,又说自己从璘系由迫胁,均与当时诗文所说不合。要之,这时李璘谋反已成铁案,李璘本人并谋主多人被杀,李白自己也成了刑余之人,因此他不得不对李璘有所贬抑并对自己从璘有所推托。即使如此,实际上他仍旧赞美了李璘:两个皇帝弃国逃跑,唯永王出征抗敌。(“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永王兵溃,敌人气焰更嚣张了!)对自己因从璘被刑也是极为愤慨(“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志在平乱安国,却反被放逐),最后发出无处申冤的沉痛呼声:

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樊山霸气尽,寥落天地秋。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送此万里目,旷然散我愁。……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登楼坐水阁,吐论多英音。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此段写他和韦良宰在江夏的交游:登楼怀古,观览江色;他又称赞对方的作品和轻财好义的人品。长江景色写得既有气派,而又清丽明媚、生意盎然,读之令人神驰,足见李白风格之另一面。“清水出芙蓉”二句(实由钟嵘“芙蓉出水”化出)更是李白诗中名句;韦良宰诗无传,倒是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的某些作品。此段内容和风格均与全诗迥异,可视作长篇政治抒情当中的美妙点缀,也是必要的停顿和转折。又,前人解此诗,均以此段记流放遇释归至江夏时事,疑非是;应为回忆当初流放过江夏时事,方可与下段通。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旆夹两山,黄河当中流。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最后一段,写释归后的抱负,悲凉慷慨,句句动人。韦良宰可能将由江夏太守晋升京职(此人生平不详),所以李白托他斡旋,使能如贾谊一样重返长安。当时安禄山已死,史思明势力仍颇猖獗,洛阳再次陷落。“匈奴”句借单于笑田千秋事喻当时朝中无人;“连鸡”二句指诸节度使互相掣肘,犹豫不前。这种形势使他为国担忧,这便是要去长安的理由。“旄头”,胡星,喻史思明;他希望能有后羿射日的本领,把这颗胡星射落,为民除患。当时李白正好六十岁,这首诗不仅是他个人一生的光辉总结,也是当时社会的一幅精彩画卷!他的个人命运已经同整个社会的命运紧密相连。

李白生命的最后两年,漂泊于洞庭、潇湘和长江下游沿岸,由于统治者始终不肯用他,经济上的困苦自不必说,最值得同情的还是政治上的苦闷:“积蓄万古愤,向谁得开豁?”“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这种因为感到整个社会没有出路发出的深刻而感人的呼声,既是由个人生活经历而来,也是出于对命运更加悲惨的劳动人民的同情。“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这种景象使他心情非常矛盾:“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同时他又鼓励这些入伍新兵英勇作战。正是这种残酷无情的现实,使他彻底批判了弃世归隐的幻想。李白过去对巢由夷齐以及郑子真诸人都已经有过批评,唯独对陶潜始终持欣赏态度,从无贬辞;这时却认为“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当他六十一岁时,还鼓励朋友学习管仲、乐毅,“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不可与沮溺辈同群。也就是在这一年(临死前一年),他又一次以刑余之身请缨参军!请读下面这首诗:

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太尉杖旄钺,云旗绕彭城。三军受号令,千里肃雷霆。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鲙长鲸。恨无左车略,多愧鲁连生。拂剑照严霜,雕戈缦胡缨。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旧国见秋月,长江流寒声。帝车信回转,河汉复纵横。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李光弼在安史乱中系屡立战功的名将,当时出镇临淮是为防止史朝义南侵。李白出于爱国热肠,用雄劲沉着的笔触极力渲染李军军容之盛,并寄予恢复中原和踏平敌巢的殷切希望。而在谈到他自己时,虽然仍以济世安邦的策士自任,却表达得比较谦逊含蓄,不再像过去那样目空一世;这一方面固然是说明阅历和思想的成熟,同时也透露出老境悲凉。特别是最后写他因病阻行和辞别金陵时,更是情景凄切、余音不绝,读后令人为之唏嘘。李白因病与穷困离开金陵,去投靠当涂县令李阳冰,第二年便死在当涂。关于李白之死,历来有因酒醉下水捉月而溺死的传说,此说最早见于五代人记载,到明清还有许多人继续传播,这些传播者多半出于好心:不能让李白死得太平凡!其实,李白以六十一岁高龄扶病请缨,“冀申一割之用”,用以结束流离坎坷的一生,其本身便极不平凡!何必蛇足?而那些好心人宁肯相信酒醉溺死之说,则说明他们对李白并不真正了解。酒在李白诗中固然占有重要地位,但地位最重要的还是政治。

若将李白安史之乱前后的作品加以比较,可以看出他是个言行一致并且始终如一的人,他的“济世”理想并非徒作壮语,而是有行动证实并且坚持到底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剧烈的社会动荡又使他的思想和创作发生了深刻变化。前面讲过,李白思想上存在一个无法克服的矛盾:一方面愤世嫉俗,不愿同流合污;同时又有强烈的“济世”热肠,不愿独善一身。安史之乱中,他思想上又出现另一个同样是无法克服的矛盾:一方面对唐统治者怀有新仇旧怨,极不信任,对于他们的弃国逃跑、自相残杀和“囚鸾宠鸡”充满愤恨;但大敌当前、民族危亡,出于爱国热肠并因历史条件所限,又只能把平乱复国的希望寄托在腐败无能的统治者身上。前后两种矛盾,非常明显,后者既是前者的继续,而又有所变化;这种变化,简单地讲,便是前者从个人出发,后者从社会出发。正是这个缘故,使他晚年作品具有政治色彩更浓和社会内容更丰富的特点。从艺术风格上看,李白除始终保持如元稹所说的“壮浪纵恣,摆去拘束”的特点外,在他晚年作品中还出现了沉着顿宕的新风;这是艺术上炉火纯青的表现,同样也反映出人生经验和思想上的成熟。

本文经山西人民出版社授权节选自裴斐 著《李白十论》,注释从略。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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