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札记:一个乡村创业者的四季》
正月初二的晨霜还凝在瓦檐上时,我已裹着褪色的棉大衣挤上了开往山东的长途客车。苗圃生意是年前和远房表亲合计的,他说济南城郊的绿化带工程缺苗,樟树苗能赚差价。车厢里飘着劣质烟草味,我数着手机里的存款短信,把晕车药咽下去——那是用老房子抵押贷款的最后一笔钱,像块烧红的铁压在口袋里。
山东的风像把钝刀。在济阳的苗圃基地,我蹲在冻土上一棵一棵挑苗,手背裂得渗血。表亲说“差不多就行”,我却总想着老家村口那排歪歪扭扭的杨树——当年我爹栽它们时,也这么仔细拨弄过树根的土。到正月底结算时,货车司机卷走了三成货款,表亲拍着我肩膀说“行情就这样”,我盯着银行短信里的数字,突然想起小时候摔碎存钱罐,硬币滚了一地,怎么捡都捡不全。
本命年果然犯冲。三月转去杭州看货车,在汽车城转得脚底起茧。交了五千押金那晚,住在笕桥城中村的小旅馆,天花板漏雨,滴答声敲在脑仁上。梦里看见自家池塘涨水,锦鲤跳出水面,嘴里叼着车钥匙——醒来才发现枕头被口水洇湿了一片。第四天终究退了车,销售冷着脸扣下押金,我蹲在4S店门口抽完一包烟,看西湖方向的云压得很低,像极了老家暴雨前的天色。
南京、武汉的奔波像团模糊的影子。在汉口火车站吃泡面时,接到家里电话,说鱼塘缺氧死了二十多条锦鲤。我对着垃圾桶吐掉泡软的面饼,突然觉得累极了——那些在城市间换乘地铁的清晨,那些在汽配城和老板们赔笑脸的午后,都比不上蹲在塘边给增氧机换零件来得踏实。五月末回到家,车没买成,存款数字比年初少了个零,媳妇把账本摔在桌上,玻璃罐里的腌黄瓜在橱柜里泛着酸气。
如今每天清晨五点半,我都会绕着鱼塘走三圈。睡莲刚展开新叶,锦鲤听见脚步声就聚过来,红的白的挤成一片,像团不会沉的火焰。学校放学时,我常搬个马扎坐在操场边,看孩子们写作文。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总写“我的爸爸”,她说爸爸在上海修地铁,过年才能回来。我教她用“鱼鳞似的月光”形容池塘夜景,她咬着铅笔问:“叔,你家的鱼会做噩梦吗?”
昨夜给鱼苗撒完饲料,坐在塘边抽烟。远处传来麻将声,是村东头老李家。萤火虫在芦苇间飞,像谁随手撒了把火星。手机震了震,表亲发来消息,说河南有批冬青苗急出。我捏灭烟头,看火星溅进水里,涟漪一圈圈漫开,又慢慢平复。塘底的鹅卵石泛着青白,像极了正月初二那天客车玻璃上的霜花。
本命年还剩半年,鱼缸里的水草又长出了新须。孩子们的作文本堆在案头,最新那篇写《夏天的味道》,有个男孩说闻到了鱼塘水腥气,“像爷爷泡的药酒,辣辣的,又有点甜”。我摸着本子上的墨渍,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自有定数”。夜风裹着荷香掠过脖颈,我起身给增氧机换了根保险丝,蓝色的电流在指尖跳了跳,像某种隐秘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