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怀古
船至嘉陵江中游,一股桂花香
从风中追来,秋天已经越过了寒露。
正赶上阴雨连绵,
小雨细如牛毛,但它也是水,不能因为小,
就忽视它的存在。
我在甲板上撑起了雨伞。
准确地说,我用一层布遮住了天空。
天空太大了没啥用。
昨夜我在江边散步,有一颗星星,
一直在看我,它若飘下来,
我会伸手接住,而嘉陵江却未必起身。
果不其然,今日乘船渡江,
江流一如昨日,甚至一如前世。
这里是司马相如的故里,
我不敢妄言是非,
我怕时间散开如一场大雾,
浑身透明的卓文君忽然出现,
又悄然退隐。
我怕小雨变成中雨大雨暴雨,
司马相如在雨中大哭,而我愣在船上,
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衡山遇
笑出鼻涕泡的三岁小丫头将来是个美女。
一生中,谁没有过尴尬的时刻?
衡山小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高,也曾
被大雁瞧不起,甚至在它头顶上拉屎。
后来,白云归属了天空,衡山长大了,
雁阵在天空留下幻影。
我走下衡山,膝盖有点疼。
大雁没有膝盖,却能飞进诗中。
我说到膝盖的时候,小丫头笑喷了。
都怨我,没扭头,目睹了这样的一瞬。
风起于黄昏
火焰掉进水里会被淹死,
而火烧云太多,整个白洋淀都被烧红了,
甚至失控,这时水鸟乱飞,
芦苇荡摇晃着,似乎要拔地而起。
天塌之前必有异象。
此刻不必惊慌,只是风起,
只是黄昏降临。
天是旧的,夕阳也是旧的,
远处传来人的叫声。
多年前我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那时我还没有这么老。
多年了,我以为我的叫声不会返回,
但我一再被否定。
在风中,在地老天荒的白洋淀,
唯有消逝的事物才能被提起,
才有重现的可能性。
夏日的风
海边沙滩上,一个头戴斗笠和头巾
露着细腰和肚脐的惠安女迎面向我走来
青春是藏不住的,她的胸脯
一旦颤动,就会使清风歪向另一边
是的——
她的宽腿七分裤就是用来飘的
她的心跳,就是要让短上衣
显得有点高,有点紧,里面隐藏着
全部的弹性
她的脸,比仙女的表妹
多三个形容词
当她经过我身边,用余光看我
我假装在看海然后
立即返回她的背影
看她的细胳膊,她的长腿
她的脊背和臀部,风吹的沟痕
看她留在沙子上的
闪光的脚印
阳光透过她的衣服反射出迷离的光晕
就在我也要透明时
她噗嗤一声笑了
然后张开双臂,突然一个转身
乌鸦飞过多伦草原
夏日的多伦草原,几千只乌鸦,
忽然潜入低空。
我怀疑有三足乌混在其中,
最终它忍不住会哇的一声大叫,
发出古老的喊声。
我见过它们的祖先,居住在太阳里,
那时神还年幼,头上的光环
还未透明。
而此刻,明晃晃的太阳悬在高空,
草原上阳光直立,已经透射苍穹。
一群乌鸦从天外归来,
看见我也不回避,
这些黑客,不知接受了谁的引领。
夜晚出太行山口
从太行山里出来,天已经黑了,
汽车冲出山口时,华北平原忽然
在眼前展开,
灯火连成一片。
我用手指着天空说,月亮下面,
那片灯火密集的地方,就是我的城。
几百辆火车在那里进出,
一到夜晚就美丽。
多好的城啊,
我一直想把父母接进城里,
但我劝不动,
最终把他们埋在了燕山里。
说这话的时候,
我回了一下头,
仿佛父母就坐在后排,
在听我说话,
说到开心处,他们就笑一下,
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
黑水河
月亮是磨圆的,卵石也是。
掉进河里的东西,都会被磨损。
源自冰川的黑水河是软体动物,
正在爬出祁连山。
水声已经遁入夜幕,
下沉的星星有望在气泡里安眠。
这河流啊永远也走不出山谷,
它在白费劲。
还不如立起来,流到天上去,
仿佛一缕炊烟。
黑水河缺少一个引路人。
于是子夜里,我起身奔向天空。
大雕盘旋在祁连山顶
祁连山顶上,一只大雕在盘旋,
神不在的时候,它在巡视天空。
我若长出飞机的羽翼,
愿意垂直上升,把造物主接回尘世,
我若滞留在天堂,请让大雕替我飞翔。
此刻,牦牛聚集在山坡上,
吹口琴的牧人坐在影子旁边,
已经物我两忘。
有一个叫做太阳的星星,
曾经出现在他左边,我还记得,
一个名叫索南才让的兄弟,
浑身在反光。他的牧场,
一半在山坡,另一半
在传说中养育灵魂的翅膀。
我信他必有所成。
在祁连山,雪峰适于仰望,
透彻无底的天空适于信仰。
当牧人的口琴,
吹到无声处,
我的心忽然飞了起来。
你若看见了,请祝福我,
你若隐藏在云彩后面,请转告
那展翅翱翔的大雕,
我要的不是飞翔本身,而是获得天空。
【作者简介】
大解,本名解文阁,一级作家,河北青龙县人。1957年生,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作品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三峡文学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