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 作 谈
《山这边,山那边》创作谈
◉郜明超
小说创作,于我而言,是对人生历程中一个时期生活的回忆与提炼,这种生活是真实的,感情是真挚的,记忆是深刻的。这里面处处有自己的影子,无论时间多么久远,自己与那个环境形影不离。
创作之源
我向往王维“山居秋暝”般的生活,这种情境分明在我少小生活中就能找到。虽然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条件比较清苦,但身边的人非常质朴,周围的物非常新鲜,夜空的星非常璀璨。这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少年乐土,为此激发出我创作的冲动。
人物塑造
我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普通人,为此,我采用平视视角来描述他们,有坚韧正直的王清泉、隐忍善良的孙松林、仙风道骨的释行端、纯真无瑕的王秋月,他们有血肉、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挣扎和冲突,这群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活跃在一个特定生活环境中。
情节构建
小说以豫西一个小山村为背景,以大山两边乡亲往来为脉络,串起生产队长王清泉、护林员孙随意、小学校长孙万来三家人的感情纠葛和境遇衍变,反映出山民在改革开放前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时代变迁的顺应,给人无限的遐想和回味。
语言艺术
小说扎根嵩山本土文化,说山民话,讲山里事,以朴实的语言表达真挚的感情,并使语言与环境高度契合,充满浓浓的乡土气息。
创作心得
人生在历练,社会在发展。正如一座大山阻隔不了山两边的乡情一样,无论征程多远,家乡永远是自己心灵的港湾,我会更加努力,以创作来寄托我对乡土的浓浓眷恋和热爱。
责任编辑:杨 阳
作 者 简 介
郜明超,河南省登封市人,现任河南省少林武术馆党总支书记、副馆长,中华诗词学会、河南省诗词学会、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多家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著有诗集《道心禅影》《嵩山72峰》《登封古韵》及长篇小说《山的那边》等。
中 篇 小 说
山这边,山那边
◉郜明超
一
百丈石崖铁一般锈着,寸草不生。阳光烤着,崖壁似乎有些颤。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无精打采地滴下来,聚在崖下的石窝里。雨水好的时候,崖上一挂瀑布泻下,把山下的岩石冲成一个大石窝,聚水成潭,就有了传说,说里边住着一条黑龙,掌管着方圆左近的一片天。眼下久旱,石窝那点儿水怕一头牛也不够喝。
女人们在一处平坦地方摆上供品,燃了三炷香,烧罢黄表纸,然后并排朝黑龙潭跪下来,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龙王爷,快下吧,
不下俺就改嫁了……”
然后开始脱衣服。这白花花的身子,除了在她们男人面前,从来不曾裸露过。可眼前却顾不得了,祈雨要有祈雨的样子。她们裸身跳进石窝,开始用脸盆往外刮水。肥硕的奶子来回晃荡,她们的奶水养育了一群孩子,却救不活田里的禾苗,也就顾不得羞耻了。没多大工夫,潭水就见了底。她们又用衣服在石窝里抹来擦去,一边擦,一边还是念念有词:
“扫的扫,擦的擦,
要你三天下满洼,
要是三天下不满,
全村媳妇都改嫁……”
直到将石坑擦得不留水痕。
不远处就是清莲寺。
释行端和尚打着一把雨伞,站在寺门口的太阳下,黑龙潭那边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但出家人早已目空一切,他视而不见,只是不停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
一架山隔开,一边是尘世,一边是禅庭。世俗的村庄里,人们日出作,日暮息,循着二十四节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交公粮纳税,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山这边是佛、儒、道三教荟萃之地,除了少林寺和中岳庙,还有十寺、五庙、五宫、三观、四庵、四洞等众多修行地。
清莲寺就是其中一处。清莲寺很小,窝在一个狭窄的山坳里。山门口有几株银杏、松柏,都是很老的古树;门额嵌着“清莲古寺”四个字,两侧有石刻对联“三教九流一轮明月,千岩万壑四壁清风”;走进山门,是个三进院落,趁山就崖,有三座大殿,供着如来、菩萨和达摩老祖;两侧崖壁凿着一些窑屋,算是禅房,也是起居打坐的地方;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法号释行端。
女人们结束了祈雨仪式,穿上换洗的衣服,将脏衣裳扔进脸盆,开始往回走。路过清莲寺时,纷纷与释行端打招呼。“二叔,这晴天白日的,你咋打着伞啊?”侯桂兰问。
侯桂兰是生产队长王清泉的老婆,释行端俗名王空山,是王清泉的二叔。
“是啊是啊,老和尚你这是念的哪门子经?”女人们都问。
“你们去祈雨了,我怕被雨淋着。”释行端笑着说。
“看这天,哪有下雨的样子?”女人们说。
天已向晚,满天都是火烧云。农谚说“晚烧云,晒死人”,她们担心今天祈雨又白费工夫了。
释行端说:“心诚则灵,说不定今晚就下雨了呢。”
灾情从去年就开始了。
小麦种上以后,一冬没落一朵雪,自开春到入夏也没下一场透雨,夏粮基本绝收,旱情丝毫未减,眼看秋粮也指望不上,全队二百多张嘴,就靠着野菜树叶糊口呢。
队长王清泉焦躁得像个土鳖虫,走到哪里都弄出叽里咣啷的声音。这声音响到孙随意家,那条老黄狗看了王清泉一眼,没敢吱声。
孙随意端着饭碗迎上来,说:“吃没?”
“吃吧。”王清泉说。他还没吃,也没说没吃,只说“吃吧”,意思是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孙随意没敢再让。其实,他家锅里也没一口多余。但他放下了饭碗,对着饿肚子的人吃喝是极不人道的事。
“有事?”孙随意问,拉过一个马扎。
王清泉坐下,见孙随意的饭碗里稀汤寡水的,有些米粒,大部分是菜叶。他知道这是林场的晚饭。“到底是国营单位,林场还有饭吃。”
“林场嘛……”孙随意笑笑。
林场是国营林场,孙随意是林场的工人,吃商品粮。很长时间,他都不在林场吃饭了,从食堂打了饭,带回家里,他老婆加些水和菜叶,就成了全家四口的一顿饭。
“村里老少爷儿们的嘴可快要扎起来了。”王清泉咽了口唾沫。
“狗日的这天……”孙随意骂了一句。
“人啥都能抗,就是抗不过肚子。”王清泉说。
“那你说……咋弄?”孙随意看着王清泉。
“我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的。”王清泉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返销粮指标下来了,可队里没钱买;再说,秋天一过,队里那百十亩地也需要麦种,一千多斤呢,也得花钱买。钱呢,得想法弄钱啊。他想到了西山林场的柏树。近几年,国家支援大西北林业建设,每年都收购柏籽,一斤八分钱,这是笔不小的收入。王清泉找孙随意,就是想通过他找场长刘有智通融一下,把采摘柏铃儿这活儿揽下来。
“这事怕不好办。”孙随意说,“每年柏铃儿成熟时,附近的社员都像苍蝇见血,打破头想揽这活儿,狼多肉少,刘场长也不好说话。”
“所以才找你嘛,咋说你也是刘场长的左膀右臂,一拃没有四指近,不看僧面看佛面啊。”王清泉说。
“那我去试试?”孙随意有些得意。
“我先替老少爷儿们谢谢你了。”王清泉掏出一瓶酒。
“嗐,看你外气,这点儿事还请我喝酒……”孙随意接过那瓶酒。
“想得美,这酒是送给刘场长的,可别私吞啊。”王清泉说。
场长刘有智也正愁得一头疙瘩不消火。
按说,刘有智没什么发愁的。他在林场当场长,端的是公家碗,吃的是商品粮,像有权有势的山大王;就一个女儿刘媛媛,高中毕业后,在县城供销社当售货员,虽说是临时工,也是见月领工资的差事;老婆冯小英是农村户口,可三口人两个挣工资,日子过得跟说书唱戏一样轻松自在,有啥发愁的呢?
偏偏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让刘有智摊上了。
刘媛媛谈了个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叫乔东风。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乔东风当兵走了,一个月后,写信回来,坚决要求退婚。刘媛媛躺在床上哭了两天,最后也想通了,退婚就退婚吧,以她的条件,再找个更好的也不是难事。但又过了些日子,例假该来了却没有来,然后开始恶心、呕吐,她知道坏事了。想起乔东风入伍的前一夜,两个人不能自持地缠绵,又开始哭,又开始骂。不顶用啊,再哭再骂也不能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啊。
她把这事告诉了她妈冯小英,冯小英又告诉了丈夫刘有智,刘有智就发愁了。
孙随意上门时,刘有智正在喝闷酒。一盘猪头肉,一盘拌黄瓜,还有一壶本地产的地瓜烧。但刘有智喝得心不在焉。看见孙随意进来,他甚至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场长,喝着呐。”孙随意献媚地笑了一下。
“噢。”刘有智应了一声,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喝这个,我给你带了瓶好酒。”孙随意拿出王清泉那瓶酒,张弓大曲。
要是往常,刘有智肯定两眼发光,张弓大曲是名酒,比地瓜烧高出好几个档次,就算刘有智当着场长,也不常喝。可他只是看了一眼,说:“放那儿吧。”
孙随意把那瓶酒放到床头柜上。他以为刘有智会给他添一双筷子,添个酒杯,会让他陪着一起喝,可刘有智并没这意思,甚至都没给他让座。他只是眼皮抬了一下:“有事?”
“有点小事,”孙随意说,“俺队那个队长,噢,王清泉,你认识,这酒也是王清泉让我送给你的,他想承包今年摘柏铃儿的活儿,你看……”
“我看他想得美。一年就这点活儿,多少眼睛盯着呢,都包给他,让别人咋看?”刘有智的眼皮又耷下去了。
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的筷子朝盘子伸过去。一只苍蝇落在盘子上,他夹菜时,苍蝇飞了起来,能听见苍蝇抖动翅膀的声音。
“就说嘛,”孙随意赶紧说,“本来我也不想跟你张嘴,可俺家老大是副队长,在王清泉手下干呢,抹不下脸嘛。”
“你家老大,松林?”刘有智的筷子停在半空。那只苍蝇见他的筷子没伸过来,转了一圈儿,又落到盘子上。
“嗯,松林。”孙随意说。
“多大了松林?”刘有智问。
“二十二,属猴的。”孙随意说。
“都当队长了,不错不错。”刘有智说,“随意你坐。”
“副队长。”孙随意坐下了,“听王清泉那意思,他想培养松林呢。”
“不错不错。成家了吗?”刘有智问。
“没呢。”孙随意说,“说亲的倒不少,可这小子不知咋想,就是不吐口。”
“不急不急,晚饭是好饭。”刘有智添了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来,随意,你陪我喝两杯。”
孙随意不知道刘有智为何突然热情起来,但他想摘柏铃儿的事可能有门,赶紧趁热打铁,“场长,那摘柏铃儿的事咋说?”
“本来不好说,可不好说也得说啊,你老弟张嘴了啊,人家王清泉打算培养咱家松林啊。”刘有智热情得有些夸张,他拿过那瓶张弓大曲,“来,咱喝王清泉的好酒。”
就这样,孙随意陪着刘有智喝起来。那只苍蝇还在,他们夹菜的时候,苍蝇就飞起来,等他们放下筷子,它又慢慢落回去,好像给他们让路一样。
二
七星河从嵩山流出,由北向南蜿蜒流入漛河,再由漛河注入远方的淮河。东岸有夏村和刘村两个自然村,西岸有马村、尚村、王村、杨村和房村五个自然村,七个村像北斗七星,斗柄南指,王村居中,共同组成了七星河大队。林场所占的主要是这七个村的山地,所以每年开山,采柏铃儿的活儿也由七个村共同承包。
但今年例外,还没到开山的日子,孙随意通知王清泉,提前开始采柏铃儿。人们着篮子,拎着布袋,一大早就上山了。王清泉挨家挨户做了保密工作,不得泄露消息。为了体现多劳多得,把采摘的柏铃儿按斤数算成工分。
这是嵩山最美的季节,成片的柏树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的柏铃儿泛着青黄的光泽。山蝉的鸣叫此起彼伏,毛茸茸的小松鼠知道人们来跟它们争食了,顾不上害怕,在树上跳来跳去,抢着把柏铃儿运回到洞穴里。
“新雨,你带着年轻人去高处采摘,把近处的、低处的留给年长的人。”孙松林说。
“行啊,还是松林哥想得周到。”孙新雨说,“松涛,新柳,你们几个跟我来,咱上鹰嘴峰。”
孙新雨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滋味。他跟孙松林比着个子长大,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就成了竞争对手。虽然目前都是副队长,但明显孙松林处处都压他一头,心比他快,嘴比他快,做事也比他快。这不,本来他也想到了让年轻人去难摘的地方,把容易摘的留给老年人,却让孙松林先说出来了,好像孙松林在指挥他。
于是,孙新雨就叫上了孙松林的弟弟孙松涛,想了想,也叫了自己弟弟孙新柳。既然是孙松林发话,自己家人就该带头。
一旁王秋月也要跟着去。
“你女孩儿家别爬高上梯了。”孙新雨说。
“女孩儿家咋了?我爬树比新柳还利索呢,不信你问新柳。”王秋月不服气。
“就是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秋月不让我呢。”孙新柳笑着说。
“得了吧新柳,秋月是巾帼英雄,你连胡子都没一根,也敢自称须眉?”孙松涛撇了下嘴。
“我没胡子,可我眉毛比你浓吧?”孙新柳扬了下眉毛。
王秋月是王清泉的女儿,她知道新柳、松涛都喜欢她,但她心里却拿不定主意。她跟新柳、松涛是同学,眼下读高一,暑假一过就该上高二了,明年毕业,也许毕业后才有定论。
他们上了鹰嘴峰。
这是山林的最高处,再往上走,就是稀疏的灌木丛和光秃秃的山崖了。或许是通风透光的缘故,这里的柏铃儿结得特别稠。低处的站着就可以采摘到,稍高的,跳起来把树枝拉下来也能采到,再高的要借助挠钩,或者要爬到树上采。
孙新柳很快摘了一篮子。正想叫王秋月帮忙,把篮子里的柏铃儿倒进布袋里,却听到王秋月在远处尖叫起来:“哎呀,马蜂!”
孙新柳撂下篮子向王秋月跑去,他看到成群的马蜂在她身边飞来飞去。
“快跑!”孙新柳拉住王秋月的胳膊,弯着腰向远处跑,直到马蜂不再追赶,才停下来。
“蜇到了吗?”孙新柳问。
“蜇到了,眼……”王秋月捂着眼,咝咝抽凉气。
“我看看。”孙新柳扒开王秋月的手,看见她右眼下边有个小红点。
“得把毒液挤出来。”他用两个拇指对着小红点使劲挤,疼得王秋月哇哇直叫,眼泪不停往外涌。
孙松涛赶过来时,王秋月的脸已经肿了。他说:“蜂毒发作了,得赶紧下山。”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把篮子拿过来。”孙新柳猫着腰跑过去,找到他们的篮子,抬头看见柏树上有个篮球大的蜂巢,许多马蜂出出进进。他不敢停留,拎起篮子,弯腰就跑。立即有一群马蜂追上来。他没往王秋月这边跑,朝着另一个方向,边跑边喊:“松涛,我把马蜂引开,你快送秋月下山……”
王秋月看到这情景,心里一阵感动。
“你脸都肿了,要不先去清莲寺吧,让二爷给你治一下。”孙松涛一手着篮子,一手扶着王秋月,向鹰嘴峰下走去。
与七星河的村子隔一架山,山这边是尘世,山那边是禅庭。
王清泉他爹叫王明山,兄妹六个,除了四个姐妹,还有个弟弟叫王空山。幼年丧父,寡母拉扯六个孩子实在力不从心,先后卖掉了两个姐姐。王空山六岁那年,清莲寺的德高法师从他家门前路过,他娘就让法师把王空山带走皈依了佛门,赐法名行端。白天跟师父识字念经,晚上跟师父习武,十岁时又去少林寺挂单,拜了德尚武师,十六岁就学完十八般武艺。日本兵占领登封那年,王空山投了八路,有一次,给皮定均送信回来,他乘夜摸进登封城,一个人杀了十七个鬼子。抗战胜利后,不知为什么王空山脱离了革命队伍,重又回到了清莲寺,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还俗。只是村里人很少称他法号,都还叫他俗名,不过名字后面加了辈分。
孙松涛扶着王秋月走进山门时,王清泉正跟释行端说话。见女儿鼻子眼睛都肿到了一起,王清泉问:“咋了咋了?摔着了?”听孙松涛说是让马蜂蜇了,这才松了口气。
释行端说:“不当紧,用点药,隔天就消肿了。”
说着,走进窑屋,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瓶子。释行端从玻璃瓶里倒出些液体,往王秋月脸上擦;又把两丸药用开水化开,让王秋月喝下,安排她去禅房歇息。释行端做这些时,不像出家人,像个行医的郎中。嵩山里很多僧人都不像出家人,他们除了念经打坐,还务农事,有些僧人还通医道,也给人看病疗疾。他们把这些都看作修行,修的是农禅、医禅。
做完这些,太阳已经落山了,不过天还亮着。孙松林领着社员们,扛着袋子陆续来到清莲寺。采柏铃儿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先把柏铃儿存在这里,等采完了再一并卖给林场。王清泉和孙松林过秤,孙新雨记账,很快寺院里就堆起了巨大的一堆,粗略算了,有五千多斤。
“明天还要来,家伙什儿就搁这儿吧。不过晚上得留个人。”王清泉说。
“我留下吧,正好跟二爷说说话。”孙松林说。
王秋月从禅房出来,孙松林问清原委,说:“这样吧,松涛留下,待会儿我们去把那个马蜂窝摘了,别明天又蜇了别人。”
正说着,孙随意来了。刘有智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又给了他一个比天还大的面子,他跟着过来,是想在乡亲面前显摆他那天大的面子,也想把那个比天还大的面子,尽快告诉他儿孙松林。他说:“松林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孙新雨接过话说:“松林哥,这事就不劳你大驾了,我跟松涛去,摘了马蜂窝,炒了蜂蛹给秋月补补,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释行端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孙随意把孙松林叫进禅房,说了那个比天还大的面子——
那天的酒喝得很爽,喝到最后,刘有智提出想把他女儿嫁给孙松林。孙随意一听就愣住了,他说,场长你涮我啊?刘有智说,我做啥涮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的是正经事。孙随意还是不信,说,这门不当户不对啊。刘有智说,咋?我闺女配不上你儿?孙随意说,不是,你是场长啊,媛媛也有工作啊……刘有智说,啥场长不场长、工作不工作的,我是看上你家松林了,人长得齐整,又能干。你要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刘有智不但答应了采柏铃儿的事,还把女儿许给了孙松林。这不是天大的面子吗?这不是比天还大的面子吗?
孙松林一听就毛了,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咋不行,人家闺女配不上你?”
“是我这癞蛤蟆配不上人家那白天鹅。”
“可人家那白天鹅就想嫁咱家这烂泥坑,这事我已经答应了。”
“凭啥啊?凭啥吗?”
“凭我是你爹。”
孙松林呆在那里,好像做了一个梦。他说“凭啥啊?凭啥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凭啥你就答应了,另一层是凭啥刘媛媛会嫁给他。前一层他明白了,凭的是孙随意是他爹;可刘有智也是刘媛媛的爹啊,凭啥让个白天鹅下嫁到烂泥坑呢?孙松林想不明白。
晚饭是小米汤、玉米饼,菜是凉拌萝卜丝。孙松林好久没吃过正经饭了,可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喝了一碗小米汤,那张饼子到最后也没吃完。
释行端以为孙松林在为他节省,说:“你放开吃吧,我一个人,这山上开荒种的粮食足够我吃喝了,别给我省。”
孙松林搪塞说:“我这两天上火,没胃口。”
释行端说:“是不是看缸里没面了?吃吧,吃完饭咱再磨点儿面。”
孙松林勉强吃完了那块饼子,开始磨面。他用扫帚把磨盘和磨扇清扫干净,将黄灿灿的玉米倒在磨扇上。石磨不大,他把磨杠横在腰间,稍一用力,扇磨就转动起来,玉米粒顺着磨脐缓缓漏下去,在两扇磨里转了一圈儿,面粉就纷纷流到磨盘上。
释行端做完晚课,走进磨坊时,磨盘上已有了不少面粉。他用小簸箕把面粉收起来,走到一个笸箩跟前。里面有箩床和丝箩,他咣当咣当地箩起来。
孙松林说:“二爷,都说你参禅习武,这一天,除了见你进观音殿烧香念经,也没见你打坐练拳啊?”
“年岁不饶人啊,这几亩薄田就够我受了。农闲时,清早也到对面的崖上练一个时辰,睡觉前会打禅静坐一会儿。”
“要不是在寺里,还真把你当成庄稼汉了。”
“远离红尘遁老林,春秋冬夏刻年轮。耕耘月下清闲地,只撒禅心不种云。我修的是农禅。”
“你过去可是个英雄呢。”
“乱世出英雄,如今太平盛世,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好吗?”
“那习武呢?为什么你还坚持练拳?”
“修禅啊,习武也是修禅。”
“啥是禅?”
“习武是,种田是,吃饭睡觉也是。这世上万般事物,都是禅。”
“我这推磨也是?”
“你想它是就是。你看你走啊走,可你咋走也没走出磨道;反过来说,你看你处在磨道里,可你又走了多少路啊。你较真儿是禅,不较真儿也是禅。”
孙松林想到刘媛媛。这门婚事他爹给他定下了,可他自己没有答应,算定下了吗?刘媛媛好吗?当然不错,家境好,相貌好,还有工作。可这就算好吗?他跟刘媛媛是高中同学,她是他们那届学生的校花,有多少男生明里追、暗里恋,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
“想啥呢?”释行端问。
“想你说的禅。”孙松林答。
释行端笑笑,把箩出来的面收进布袋。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莽原》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杨 阳
2024年第05期目录
【总第254期】
叙事
中篇小说
凉州曲▪李剑鸣
山这边,山那边▪郜明超
早春日记▪赵小瑜
短篇小说
砖红色岛屿▪李苇子
生 海▪陈清泓
租不出去的58号▪蔡思雯
硅胶囊管▪庞亚维
飘 移▪王铭婵
呼吸之间▪桂琼丽
旷野中的沙河▪惊砂
新乡土
众鸟纷飞(小说)▪王清海
大地胎记(散文)▪彭阳
祝王爱芬长命百岁(小说)▪姚杰懿
散笔
尘世过客(外一篇)▪郑雄
如 归▪张聿珩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蔚蓝
译稿
微不足道▪(美)玛丽莎·希尔弗 著 杨伟莉 译
吟咏
马拉的诗▪马拉
面包与酒:给荷尔德林诗歌的回应▪泰惠
请借我一山一水▪曲 近
在泥土上起伏▪徐福开
我们身外是艳阳和大雨▪丹飞
知见
文学讲稿
何谓梁庄,何谓乡村,何谓农民▪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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