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角落里养了一盆仙人掌，原非我所喜之物，却始终安然于斯，未曾挪动分毫。那沉默的绿意，宛如凝固的沧海，每一寸肌肤都密布着锐利的小刺，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我偶尔为它浇上一瓢清水，它便默默接纳，不奢求，亦不谄媚，仿佛一位遗世独立的隐者，以刺为盾，守护着内心深处那片澄澈的汁液，生怕被无度的索取吮干。
去年盛夏，邻人王伯的孙子来家中小住。那孩子生性活泼，宛如林间欢快的小鹿，对院中的花草皆充满了好奇。一日午后，他如一只灵动的小雀，悄悄溜进院子，竟伸手去抓那仙人掌。待我听见惊叫匆忙奔去时，孩子手上已扎了几根刺，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王伯闻声赶来，一把抱起孩子，脸上竟浮起一丝不悦，嗔怪道：“你养这些扎人的东西做什么？”我尚未开口解释，他已抱着孙子匆匆离去。此后，王伯在路上遇见我，便只微微颔首，往日的热络谈笑已如逝去的烟云，不复存在。
人心之幽深，恰似那仙人掌，在沉默里藏着尖锐的芒刺。我们常以柔软之心度人，却未必能换回同样柔软的回应。那仙人掌的刺，宛如造物主赐予它的牙齿，教它在纷繁世间懂得自保。善良若无锋芒，便如赤手捧火，终究要烫伤了自己。这世间，善良本应如春日暖阳，温暖而不灼人，但若失去了边界，便可能成为他人肆意践踏的软肋。
忆起幼时在乡下的岁月，我家门前常坐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母亲心软，日日盛粥予他。最初，他千恩万谢，那感激之情如春日繁花，绽放在他沧桑的脸上。可日子久了，母亲偶有忙碌迟了，他便在门前唉声叹气，如有所失，仿佛母亲送粥成了天经地义之事。一次，母亲身体不适卧床，未能送粥，第二日竟见他在我家门板上用炭灰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深痕。那道黑痕，如同一把利刃，刺痛了我的心。
当时我年幼不明，后来才渐渐悟出其中辛酸：母亲每日的施予，如同屋檐下不断滴落的水珠，起初人尚知避让，久了竟被视作理所当然，甚或成为怨怼的由头。那一道黑痕，是人心深处不知感恩的烙印，也是善良过度浇灌后，在贫瘠灵魂里结出的苦涩荆棘。善良，本应是一朵绽放的花，散发着芬芳，却不应成为他人索取无度的借口。
荀子有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性深处本有幽暗，无条件的善如月光般泼洒，未必能照亮他人，却可能暴露自己的脆弱。西方古谚亦说：“通往地狱的道路，常由善意铺成。”那些过度给予的善意，有时恰恰是自掘的陷阱，最终吞噬了施予者本身。这世间，善良需要智慧，需要懂得在付出与自守之间找到平衡。
那年单位新来一个同事小赵，家在外地，孤身一人。我怜他漂泊无依，常请他回家吃饭，工作上也时时照拂。起初，他眼神里满是感激的光，那光芒如夜空中的星辰，照亮了我心中的善意。不久，他租房遇到困难，我便让他在我闲置的小屋暂住，言明不收分文。然而不过月余，他开始抱怨小屋朝北阴冷，又嫌离公司太远。一日，竟开口向我借钱，说要另寻住处。我稍有踌躇，他脸上顿时浮起冰霜般的冷淡：“哥，这点小忙都不帮？”后来他搬走了，不仅再未来过电话，在公司走廊相遇，竟也目光躲闪，形同陌路。
这世间有类人，心田如龟裂的旱地，你倾尽善意甘泉去浇灌，不但无法滋润，反被那贪婪的裂缝瞬间吸干，连一丝水汽都不曾留下。原来，“好”一旦强塞，便成了囚禁施受双方的牢笼，善意如粥满则溢，烫了手，也污了地。善良，不应是一种盲目的给予，而应是一种有度的付出。
母亲有句老话，朴素如土：“粥七分满，情八分足。”人心如碗，太满则溢，反生嫌隙；情分如水，适度则润物无声，过度则泛滥成灾。这“八分”里藏着的，正是善良的牙齿——它不拒绝温暖，却拒绝无度消耗；它不吝啬付出，却警惕着价值的颠倒。善良，应如一首悠扬的乐章，有起有伏，有张有弛，方能奏出和谐的旋律。
有一年去山中古寺，见一尊木雕菩萨，低眉含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人心生宁静。走近细看，菩萨手中所托净瓶之下，竟刻着一圈细密利齿般的锯齿纹。老僧见我凝视，合十道：“施主看这锯齿，不是为伤人，是为提醒：慈悲若无金刚之力护持，就如净瓶无底，再多的甘露也存不住一滴。”我心头一震。原来菩萨低眉，亦有金刚怒目之威，那锯齿正是善念的边界与牙齿。善良，需要一种坚定的力量，如同金刚之怒，守护着内心的纯净与善良。
善良的牙齿并非戾气，而是如月光般皎洁的自尊。这牙齿懂得守护内心之光，使其不被贪婪的黑暗熄灭。它非拒人千里，而是让善意的溪流得以长流，不至于干涸于他人的荒漠中。善良，应如一盏明灯，照亮他人的同时，也照亮自己前行的道路。
于是，我依旧为院中的仙人掌浇水。它沉默地绿着，刺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如同善良那不可磨损的尊严。每一根刺都在诉说：真正的善，是带着温热的守护，是懂得对过度的索取摇头——它不匮乏，也不泛滥，如同月光照亮黑夜却从不会灼伤大地。
当善良长出了牙齿，它才真正拥有了力量。这牙齿不是用于撕咬，而是守护善的根系不被虫豸蛀空，让这株植物能挺直脊梁生长，终有一日，开出不被轻贱、不被吞噬的花来。原来善的圆满，不在于无限度的给予，而在于懂得——懂得将热心妥帖交予那同样柔软的手掌，懂得在付出与自守间，划一道月光般柔和又清晰的界河。如此，善良才能在岁月的长河中，绽放出永恒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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