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导出保存在博客上的文章,除了摘抄以外,还有二十万字左右,从大学一直写到现在,有十一二年了。算下来其实也不多,每年万把字,每个月可能一千字——这就是我虚度的全部岁月了。
可细细看下来,并非如此。最初的几年,每年都有两三万字,像刚学会游泳的人,在语言的河流里拼命划水,生怕沉下去。那时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写对某个电影镜头的执念,写暗恋的女生骑车经过文学院时,裙子被风鼓起的样子。甚至写宿舍楼下那只总在雨天出现的花斑猫,它蹲在潮湿的台阶上,眼神像极了书里某个被遗忘的段落。
宿舍里总是闹哄哄的,空气里混杂着泡面和樟脑丸的味道。我总是写啊写啊,仿佛身体里有一口喷涌不尽的泉眼。室友的怪癖,深夜的卧谈会,食堂里千篇一律的饭菜,那些没来由的忧伤和突如其来的狂喜。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困惑。每一个新的念头,每一次情绪的波动,都像一块块石头,扔进我心里那片广阔的湖泊,激起层层涟漪,然后被我捕捉住,化作一行行的文字。
文字是我认识世界,也是认识自己的唯一方式。我用文字和自己对话,和未知的未来对话。我写下那些笨拙的诗歌,那些充满少年愁绪的散文,那些自以为深刻的评论。笔下的每句话,都像是要把我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一样,充满了一种近乎原始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我没有思考要写给谁看,也没有考虑遣词造句是否华丽。我只是写,因为我必须写,如果不写,那些情绪和想法就会把我吞噬,让我无法呼吸。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开始闯入人生这座巨大的迷宫。最初的日子,我依然在写,但文字的密度开始有了变化。我写工作上的琐碎,写人际交往的复杂,写那些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疼痛。但渐渐地,我发现,我不再那么轻易地就能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消化”成文字了。生活变得更沉重,也更具体。那些曾经可以被我抽象化、诗意化的体验,现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压力和责任。
我开始忙碌。忙着加班,忙着通勤,忙着处理各种人情世故。时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精力被消耗得所剩无几。曾经那种“非写不可”的冲动,被疲惫和现实的引力一点点拉扯下去。我不再有大块的时间去感受,去思考,去内省。那些细小的、瞬间的情绪波动,还没来得及被我抓住,就已经消散在日常的喧嚣之中。
也开始有了“顾虑”。在大学时,我写得毫无保留,因为我知道我的读者主要是自己,或者少数几个知心朋友。可当我的文字可能被更多人看到时,我开始犹豫了。这句话会不会太幼稚?那个想法会不会被误解?这种情绪是不是太负面?我的表达欲,开始被一种无形的枷锁所束缚。我不再敢把所有最真实、最丑陋、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文字之下。
于是字就少了。最近两三年,每年一万字都有点勉强。有时打开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像一只等待喂食的鸟,而我的脑海里却浮不出完整的句子。偶尔写几行,又觉得矫情,匆匆删去。表达欲的衰退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它像慢性病,起初只是偶尔的倦怠,后来连提笔的力气都稀薄了。连年终总结都要拖到来年立春才能勉强成形。
我想起大学时教现代文学的教授说过,写作的人最怕的不是写不出好作品,而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想写了。那时只觉得是危言耸听,如今却明白,那是一种缓慢的、几乎不被察觉的死亡。
但我们终究要面对它。像面对书架上那些渐渐泛黄的笔记本,面对曾经抄录的诗句旁褪色的荧光笔痕迹,面对二十岁的自己在某个深夜写下的:“我一定要永远这样敏感下去。”而如今,那个“永远”已经过期。
博客的存档静静地躺在文件夹里,像一盒被时间风干的标本。我点开最早的一篇,日期显示是2013年9月。那篇文章的结尾写道:“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照在宿舍的阳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现在,那层霜已经化了。
多古老的容器啊,博客。一时兴起建立,慢慢添砖加瓦,开发者管它叫“数字花园”,浪漫的名字。可只有我才知道,我内在的东西更像是被遗忘在玻璃瓶里的玫瑰标本。经年累月中保持着盛放的姿态,但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听见干枯花瓣碎裂的声响。
那些文字,曾经鲜活如初绽的花瓣,如今只是标本,被数字的防腐剂固定成永恒的姿态。点开任何一篇,都能闻到当年写它时的空气——图书馆的旧书霉味、宿舍楼下的桂花香、或者某个咖啡馆里过于浓郁的焦糖玛奇朵。但气味终究会散尽,而干枯的玫瑰,再怎么精心保存,也不会再渗出汁液。
有时我想,或许不是表达欲衰退了,而是生活本身变得稀薄。二十岁时,一场雨、一首歌、一个眼神,都能在心里掀起海啸。如今呢?如今连悲伤都是克制的,连快乐都是节制的。我们学会了用“成熟”包装沉默,用“忙碌”掩饰空洞。而那个在博客上喋喋不休的自己,像被留在旧车站的旅客,而我已经坐上另一班列车,驶向不再书写的人生。
花园还在那里,只是园丁已经很久没有浇水了。
我有时候会想,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变老”的征兆呢?就是那种,你不再那么急着去证明什么,不再那么急着去输出什么。年轻的时候,你心里有点想法,有点情绪,就恨不得立马写下来,分享出去,等着别人的回应,等着被理解,被认同。那时候,文字就像是一种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
可现在呢?那些涌到嘴边、心里头的句子,很多时候,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又沉了下去。它们没有变成一篇篇日志,没有变成一个个转发,它们就只是,呆在了那里。不是没有感受,不是没有思考,甚至可能比以前更深刻,更复杂。但就是,不再非得把它“倒”出来。
这让我想起一个事儿。以前看电影,看到特别感动的片段,总想立马找个人倾诉,恨不得把屏幕上的每一个细节、自己心里的每一次触动都描述出来。后来,我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眶湿润了,心里翻腾了,也就翻腾了。不会再急着找人去讲,去解释。那种感受,就留在自己心里,像一小块温热的石头,安安静静地躺着。
写作就像在薄冰上行走。年轻时总是鲁莽地用力跺脚,生怕冰层下的鱼群听不见动静。而今却学会了蹑手蹑脚,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后台数据安静得像个停摆的钟。最后一条评论停留在三年前的梅雨季,某个陌生读者问我:你为什么不写了?我当时没能回答。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把想说的一切,都埋葬在了这些不断下沉的文字里。
人的一生,是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而那些文字,就是我见自己的证明。我看着它们,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不必写,就存在了。
这很平静,也很真实。